平宗催动坐骑,缓步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从这里可以将高台上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却不会引起场中人的注意。天都马高大神骏,若在人群中确实太过显眼。显然平宗并不希望那些人知道自己来了。
“第一个要斩的是崔晏。”平宗在叶初雪耳边低声说。
果然大理寺的狱卒拎着崔晏从台下上来,将他按在一个略凹下去一个坑的矮凳上。行刑官大声宣布:“罪臣崔晏,按律斩首,时辰已到,饮酒上路!”
一个萨满婆子浑身上下绑满了银铃蹿上台来,手举银铃一边扭动四肢绕着崔晏疾步行走,一边念念有词地手舞足蹈。与此同时,又有十六个长发裸脚的巫女在台下手舞足蹈大声祷祝。一时间场中唱祷之声,法器脆响,哭声,议论声乱成了一片。只有被围在中央等死的崔晏一言不发,安静得像是已经被人杀死过一次。
叶初雪看得呆住,禁不住问:“这是做什么?”
“这是我们丁零人的习俗,人死前要由巫女送他一程。”
叶初雪惊讶地回头,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他到底是否茌开玩笑:“你们立国将近百年,怎么还有这样的陋俗?”
平宗耐心地解释:“也算不得陋俗,毕竟我们都是丁零人,这样做对死者是安慰。”
“可是崔晏又不是丁零人。”
他笑起来:“你真把他当作南方那些熏陶着诗书礼乐长大的士人了吗?被他送上这个台子的人多了去了,也都一样由这些巫女送上路。”
叶初雪沉默了片刻,仍旧坚持:“这是在羞辱他。”
平宗冷笑起来:“以我本族大礼相待,你却觉得是在羞辱?只有你们汉人的礼仪是礼仪,旁人的就都是羞辱?既然如此又怎么落得偏居江南,令青徐世族都为我北朝所用的局面?你们南方人心中的傲气到底是哪儿来的?”
叶初雪却出人意料地沉默了一下,平宗惊奇起来。这女人从不肯在嘴上吃亏,没见过什么时候被他讽刺了不吭声的。他展目在人群中搜寻,隐约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却一闪而过,很快淹没在人群中。
叶初雪怕他发现晗辛的踪迹,连忙指着台上问:“看,那些人走了。”
行刑官一直等那些巫女退场,才会让人送上一杯酒来,走到崔晏身边:“罪臣崔晏,饮了这杯御赐的酒,就上路吧。”
崔晏缓缓抬起头来,因为距离远,叶初雪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却能听见他中气十足的声音:“御赐?天下之主尚在禁锢之中,谁给的酒也敢称御赐?”
如果不是心情沉重,叶初雪几乎要笑出来,她回头看了看平宗的脸色,终于还是忍不住讥讽:“你看,这不就是你最怕看到的吗?好端端变成了擅行废立的权臣。”
平宗倒是十分平静,淡淡地说:“也没说错。他不过是遗憾自己没坐到我这个位置而已。”他见崔晏打翻行刑官手中的酒,刽子手已经来到身后举起了刀,便用手遮住叶初雪的眼睛:“太血腥了,别看。”
她却不领情,将他的手推开,冷冷地说:“我见过有人被活活杖毙,这个有什么可怕的。”
平宗倒是因为她的话意外地怔了一下,随即笑道:“也好。”他抬起头,看见隐藏在人后的楚勒,微微点了点头。
刽子手高高举起了屠刀,崔晏跪在地上,将头放在矮凳上,突然放声哈哈大笑,唱起歌来。歌声悲壮慷慨,将死之人声音凄厉,响遏行云,场中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被他的歌声震撼。
叶初雪仔细听了听,分辨出他唱的原来是《离骚》:
麾蛟龙使梁津兮
路修远以多艰兮
路不周以左转兮
屯余阜其千乘兮
诏西皇使涉予。
腾众车使径待。
指西海以为期。
齐玉轶而并驰。
他嗓音锐利,歌声听在人耳中宛如被铁器刮擦着心壁,说不出的难受烦闷。围在台下看热闹的人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刽子手高举起的刀飞快地落下,刀背反射的光芒甩出一个弧度,将所有人的眼睛都刺得不得不闭上。
歌声戛然而止。叶初雪看见一飙血飞出来,铺洒向台下。
台下被捆绑的崔氏众人放声大哭,哭声震天。
就连平宗也似乎被崔晏的歌声震动,怔了半天才回过神来,苦笑道:“崔晏三十年中领袖江北士人,还是有道理的。”
叶初雪的心口发闷,不愿意说话。平宗察觉到她的沉默,将她耳畔的一丝头发拢到耳后,轻声说:“让你别看了。”
“我没事儿……”她吸了口气,挺直腰背,“还有那么多人,一个一个杀,得杀到什么时候去?”
平宗还未开口说话,突然人群中骚动起来,各个角落冒出不少黑衣人来,在树梢墙头腾挪飞奔,四下里呼啸之声此起彼伏,像是在彼此联络。叶初雪心中突然一动,只觉这啸声似曾相识,随即忆起前些日子在晋王府中行刺她的那些人也是如此彼此联络的。
叶初雪立即转头去看平宗。他也正低头朝她望来,两人目光对上,电光石火间,明白了对方心中所想。平宗看出叶初雪眼中的怒意,略带歉意地抚了托她的额头,低声说:“坐好!”言罢一提缰绳,纵马从隐身之处跳了出去。
叶初雪被平宗护在怀中,仍旧睁大眼睛向周围张望,果然见三四道刀光闪动着向自己这个方向追过来。平宗毫不理睬,一味提着缰绳促马向前冲。之前隐人各处角落里的贺布卫士在楚勒和焉赉的带领下飞扑过来,拦断刀光,儿处厮杀起来。
高台之下乱成了一团,惊慌失措的人们奔走呼号,彼此推攘,东奔西逃,不辨方向。叶初雪在人群中发现了晗辛的踪迹,却不敢有所声张。慌乱的人群中,晗辛被高大的北方人推倒,叶初雪惊呼出声,却令平宗以为她是受到了惊吓,拍着她的肩膀安抚:“别怕,有我呢。”
叶初雪横了他一眼,那眼波明媚,在充斥着血腥昧和重重杀机的一片混乱中,宛如明月般晶莹,令平宗心头无端地一痒,手下将她更搂紧了些。
“将军小心J”楚勒在不远处发现危机,大声提醒。
平宗眼中迸射出了杀戮前带着渴望的光芒,笑着嘱咐叶初雪:“抱紧我的腰。”
刀光直追到了脸侧,他抬手用犀牛皮缠裹的马鞭架住从旁边砍过来的刀,一手抽出腰间佩刀捅了过去。刺客的血喷溅了叶初雪一脸,带着腥热的温度,她本能地闭眼,随即又大睁开来,眼见那刺客瞪着一双失去生命的眼睛,从他们的马前跌落。
叶初雪不敢大意,依言死死抱佳他。
平宗大喊:“焉赉!”
焉赉如鬼魅一般出现在他们身侧。
“怎么回事儿?”
“将军,他们的人比预料的多,有十来个,已经杀了一半,还有人往北边跑了。”
平宗笑起来,他脸上也溅了血迹,随手一抹,更是涂了满脸,一张脸越发狰狞凶恶起来。他从马上下来:“焉赉,你与我换马。你保护好叶娘子。”
焉赉十分无奈,只得遵命将马让给平宗,自己却不肯上叶初雪的马,牵过缰绳说:“我们到前面永顺门等你。”
平宗点点头,飞身上马,一声呼啸,转着腕子将手中长刀舞成一个花哨的花团,刀光如箭一样投向前方,他身后焉赉带来的贺布卫士随即散开,呈扇形向黑衣人所在的方向包抄过去。
身边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高台那边的闲人已经跑光,一众待斩的崔家人哭哭啼啼又跑不掉,缩在一起彼此依靠,牺惶如一群失了头羊的羊群。焉赉朝那边看了看,叹道:“临死还要受这样的惊吓,实在是可怜。”
叶初雪唇边又出现讥讽的微笑,“只怕他们是死不了了。”见焉赉诧异地看着自己,只得解释,“今日是没有办法行刑了,回去拖上两天,登基大典一举行,天下大赦,这些人死罪改为流放,就算是留下一条命了。”
“啊,原来是这样。”焉赉恍然大悟,笑道,“如此算来,还得感谢那些刺客呢,他们的命算好的了。只是如果刺客早些闹起来,连崔晏也不必杀了。”
“是啊,真巧。”叶初雪冷笑了一下,“咱们要去哪儿?”
焉赉指向北边:“永顺门在北边。叶娘子你抓紧,两腿也夹紧,我带你过去。”
叶初雪点点头,死死抓住马鞍。马向前蹿了一步,她上身一晃,差点儿从马上摔下来,惊得焉赉赶紧上前一步扶住她的腰:“叶娘子,你小心点儿。”
叶初雪咬着嘴唇点了点头:“放心,我慢慢就习惯了。”她从没一个人骑过马,此时没有了平宗的护持,她一个人孤零零坐在马上,心中难免有些紧张,却不肯因为自己的生疏而耽误了时间,一边在人群中搜寻晗辛的身影,一边向北边指着问焉赉:“是那个方向吗?”
焉赉不疑有他,点了点头:“咱们快过去吧。”
躲在人堆里的晗辛远远看见了叶初雪的暗示,她挤开周围胡乱推挤的人群,躲避开前来增援的城门校尉官兵,以及护卫晋王的贺布卫士,找到苏翁和牛车,速速顺着叶初雪所指的方向追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