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根本没有要解释或者安抚他的意思。平宗恼怒起来,拉她上马的时候力气很大,拽得她胳膊生疼。她能感受到他的怒气,却无动于衷,维持着冰冷的沉默。这更令平宗火大,他突然狠狠地抽了坐下骏马一鞭子:“走!”
神骏的天都马从来没有经受过这样的鞭笞,愤怒通过鞭子传速到了它的身上。它长嘶一声,奋力奔跑了起来。
叶初雪从未经历过如此酷烈的奔驰。这是她到过的最北的地方,没有了城中建筑的遮蔽,迎面扑来的风就像是饥饿已久的猛兽,呼啸着,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像是要将她揉碎,撕烂,吞噬掉。而这一次她得不到平宗的护佑,他不断催促坐骑更快地奔跑,将她毫无保留地暴露在风中。叶初雪很快便被灌了一脖子风,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像是被刀子轮流地割着,钝痛刺骨。她尽最大的努力保持双眼睁开,她想看飞驰的骏马是否能将她带到天地相交的地方。
但是很快她就意识到,北苑的广大超越了她以往对任何宫苑的认知。他们一路向着阴山的方向奔跑,却始终无法拉近任何距离。马蹄溅起纷飞雪屑,像一柄锋锐的匕首,在大地上深深划下痕迹。
平宗的怒气终于逐渐消散,他收紧缰绳,让马放慢脚步。她倔强地挺直腰背,从始至终一言不发,也不肯放软姿态向他寻求护持。平宗在挫败之余,还是挺钦佩她的。即使是丁零那些从小在马上长大的女人,也未必能像她这样在凛冽的寒风中坚持下来。
最终还是她打破了僵局:“这儿还是在北苑?”
平宗松了口气,兴致复又起来,指着远处说:“从这儿一直向北到山脚下,向西到黄河边,向东到大蟒山,方圆四百里,都是北苑的范围。”
叶初雪吃了一惊:“那比龙城还大?”
“大得多。所以所谓北苑,可是包括了好些草原部族的地盘。向东北,穿过阴山的雪狼隘口,就是金都草原,是贺兰部的地盘。向西,骑着最快的马走七天七夜,到了黄河边,河北一直到沙漠都是贺布部的封地,河西就是柔然人的牧场。”
叶初雪脑中随着他的解说逐渐有了更清晰的图景:“也就是说,龙城向西、向北实际上是靠贺布部和贺兰部拱卫,除了阴山和黄河,无险可守?”
他笑起来,惹得叶初雪白他一眼,“我说得很可笑?”
“当然不是。”他心情突然又变好了,不理睬她的冷眼,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仍旧为唇下冰凉的触感咯吃了一惊,口中解释,“没有几个女人会立即想到龙城的防卫来。你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当初将丁零八部分封在龙城八方,就是为了护卫龙城。何况,这样一马平川的开阔地势,对你们南方人来说,算是无险可守;对我们丁零人来说,就是天生的险隘。”
叶初雪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对,这种地势,丁零骑兵的威力才能发挥到最大。”
“而对于没有马的人来说,这里就是天堑。”他盯着她,说出这句话的对候,语气中有一种沉甸甸的东西,令叶初雪警觉起来。
“你什么意思?”
他一时没有回答,反而避开了她追寻的目光。
叶初雪心头一沉,从一开始就在担心的事情果然成真:“你今日带我到这里来,究竟是为什么?总不会来跟我生气的吧?”
“不是。”他横下心,摸了摸她的脸,“只怕你会恨死我。”
叶初雪心中渐渐明白,冷笑:“你要真怕也就不会这么做了,为什么?”
“你一直在想办法帮世子逃脱,对不对?”
叶初雪后退一步,警惕地看着他:“你都知道了?”
“这不难猜。你打算让王妃将世子偷偷带出来,交给崇绾,送到贺兰部去,对不对?”
她有一瞬间的神情躲闪,让平宗觉得自己终于掌握了主动,但是要做下面的事情,比他想象的难了点儿“但我不能让你破坏我的计划,也不能让其他人察觉我做了什么,所以我只能让你离开王府,与世隔绝两个时辰。”
“你的计划?”
他笑了笑,安抚地摸摸她的头发:“现在不能告诉你,以后再向你解释。”
“你想怎么做?”她盯着他,目光灼灼,逼得他转过身去。
“那里——”他指向远方,“仔细看,那里有一座房子。”
叶初雪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极目远眺,经过他的指点隐约在一片白茫茫中看见指甲盖大小的一处与周围颜色不大一样。
“那是房子?”
“这里看着不像,但走到跟前你就能看清楚了。”平宗抱歉地看着她,“从这里到那座房子.大概三里地,你在雪地里走,最快需要一个时辰。那房子里有肉有酒,还有柴火和生好的火。你只需要走到那屋子,在屋子里烤火取暖,喝酒吃肉。到天黑前,我就会回来接你。”
“你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她追问,闪过一丝慌乱。
他饱含歉意,“对不起,我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保证你不破坏我的计划。他翻身上马,又一次指点方向,“记着,朝着太阳的方向走,你一定能走到的。等我回来。”
她像是被惊呆了,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掉转马头,促马离去。
平宗纵马走了一会儿,停下来回头看,她仍然呆呆地站在原地,像是被震惊得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他有一瞬间的犹豫,万一她走不到那里,万一她半路上遇到意外怎么办?但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他已经别无选择。这个地点是他精心挑选的,距离永顺门实际上只有二十里地,地势平坦,没有看不见的陷阱和坑谷,也投有危险的动物。她只要肯动,就一定能走到。
但是为什么当他再一次回头,看见越来越远的她仍然立在原地提动不动的时候心中仍然满是不安?她没有如意料中那样愤怒或者绝望,既不哭也不骂,几乎是毫无表情地看着他将她一个人丢在了莽莽雪原上。为什么?
平宗一直到返回龙城,都没能想明白这个问题。他上马离开前最后一眼看见昀她的表情一直在跟前闪现。
然而就像他告诉叶初雪的,他的计划追在眉睫,已经容不得别的变故了。他只能尽快完成一切,然后回去接她。
第二十六章 峰回路转不见君
平宗回到晋王府的时候,楚勒、焉赉都已经在等他。焉赉尤其往他身后瞧了一眼,被平宗捕捉到,有些局促地低下头去。平宗倒是替他说出了心里话:“我把她留在猎场上的石屋了。”
焉赉吃了一惊:“就她一个人?”
平宗看他一眼,没有直接回答:“赶紧把这边的事情办好,我去接她回来。”
楚勒、焉赉不再说什么,几个人朝湖心岛的方向走去。焉赉一路报告:“中午贺兰王妃带人给世子送饭,到现在还没出来。”
平宗诧异:“她日日如此吗?”
“这两日王妃似乎没空过去探望世子。”
临着湖有一个三间的画阁,房子建在水边,推窗便能看见湖水。这里本是夏天供人赏荷花的地方,因为天冷也无花可赏,每逢冬天就封门不用。平宗秘密命人开门启用,为了不惊扰旁人,也不用在柴房烧火,只让人笼了火盆,临时作取暖用。但一来本身临水就比别的地方要冷得多,二来炭盆毕竟不如火壁,屋里还是冷得人只待上片便手脚冰凉。
平宗等人进来的时候,忽律氏已经冻得根本坐不住了,只能裹着毛披风围着火盆走来走去。见他们一行人进来,赶紧过来行礼,却哆嗦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平宗皱眉,问在这里负责的一个内侍:“怎么连杯热牛乳都没有?”
内侍赶紧告罪后飞跑去准备。平宗将忽律氏的手拉过来握住,一边为始暖手,一边问:“你都打听到了什么?”
忽律氏从未得他如此小心眷顾,一时间眼圈没压住就红了。丁零女子不兴儿女作态,她连忙转头将眼泪眨回去快速地说:“刚刚听莺歌说,王妃突然要给世子送饭去,说是怕厨房做的饭不合口味,让毗卢院的小厨房做了几样饭菜,带着莺歌、燕舞送进去的。”
内侍送来牛乳,被楚勒拦在门外,亲自接过牛乳递到平宗手边。
“还有呢?”平宗从托盘中拿起碗来,自己先略抿了抿,觉得温度适口,才送到忽律氏的唇边,柔声说,“喝点儿吧,暖和。”
忽律氏感动得泪盈于睫,点了点头,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大口牛乳。再开口时说话已经略带着鼻音,更加殷切地将一切说出来:“我听莺歌说,王妃的计划,是饭后令人说世子不舒服,让人去请大夫,趁这个机会将世子送出来,找人假装世子在床上代替,午后申时角门外有车等候,是崇绾大人家的。王妃在那里将世子交给崇绾大人,由崇绾大人府上的人送世子去金都草原,她自己还要回来照料假的这个。莺歌说,这样世子以生病为由可以不吃晚饭,最早也得到明早府中才会发现人已经不在了,到那时再追就来不及了。”
她一口气说完,热切地看着平宗,却发现平宗与楚勒、焉赉面面相觑,相顾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