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初雪不会骑马,焉赉又不敢与她共乘一骑,两人走得并不快。苏翁的车很快追上他们。晗辛坐在车里,吩咐苏翁不要急于追过去,只是将头上系着的发带解下来,伸出车外,让叶初雪看到自己的行踪,而不去惊扰焉赉。叶初雪会意,叫住焉赉:“焉赉将军,有水吗?”
焉赉便将腰间的水囊解下来:“叶娘子要是不嫌弃就喝我这个吧。”
“多谢了。”叶初雪接过来,却并不去喝,笑道,“想起来当初在昭明郊外,我似乎听说将军也爱喝酒。”
叶初雪嗜酒的事儿焉赉早有耳闻,这些日子守在她的屋外,倒是没有多少机会见识,听她这样说,眼睛一亮,笑道:“早就听说叶娘子是同道中人。”
“喝水岂不是无趣?”她笑吟吟地瞧着他,话中含义不言自明。焉赉忍不住笑了起来,却摇了摇头说:“晋王严令,我不能离开叶娘子身边半步。娘子若是真想喝酒,回府自然有。现在还是谨慎堂好。”
叶初雪点了点头:“应该如此,是我要求过分了。”
“叶娘子什么也没说。”焉赉倒是很明白,立即将叶初雪择干净,“不过是闲聊几句,也没人当真。”
叶初雪不着痕迹地向晗辛隐身的地方看了一眼,声音略提高了一下:“既然是闲聊,那就聊聊呗。”
焉赉在前面牵着马,头也不回地笑了:“叶娘子要聊什么?”
“喝酒。”
“现在却没有酒喝啊。”焉赉叹气,好脾气地回答。
“聊聊喝酒呗。你刚才说让我晚上回去再喝,现在连午时都不到,还有大半天时间要去做什么?不如去喝酒?”
“这个……”焉赉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作答,“具体要做什么我可不知道,不过将军定然有他的安排吧。等会儿他来就知道了。”
“为什么我们向北边的门去?”
焉赉诧异地回头看她一眼,意识到自己还是说了太多,带着些恳求的意味:“叶娘子,咱们说点儿别的吧。有些话实在不是我该说的。”
“好啊。”叶初雪笑了,“那我说你听吧。”她的目光瞟了晗辛一眼,“其实今日之乱是早在意料之中的,对吧?所以你们贺布卫士远不止跟着晋王出来的那二十个,这里早就埋伏下人,就等着有人跳出来自投罗网。为什么会有人自投罗网呢?因为有人早就放出风去,让人风闻今日我会来现场观刑。几次要杀我的人一直没有罢休,在龙城寻找机会,他们想必是要在南朝使者抵达之前孤注一掷地除掉我。你们就是利用这个机会散布消息的。”
焉赉吃惊地看着她:“你是怎么知道的?”
“猜的。”叶初雪笑得像只狐狸,当然不会告诉他,她也是在看见晗辛后才猜到早有人刻意散布了她会出现的消息,“你这么问,说明我猜对了,是吧?”
晗辛一路跟在他们不远处,微探着头听两人谈话。突然一匹马由远驰近,她赶紧缩回头,已经听见外面平宗朗声笑道:“你就别为难焉赉了,有什么来问我。”
叶初雪看了他一眼,见他除了脸上身上皆是血迹之外,倒不像是有受伤的样子,放下一颗心,淡淡地说:“你又拿我做饵。”
平宗笑了笑,从马上下来:“焉赉,马还你,你先回去吧。”
叶初雪突然说:“是啊,该做的事情抓紧时间去做。”
焉赉一愣,不明所以,却不好多说什么,只得上马往回走。他今日骑的正是被晗辛养了一段时间的呼延搽,刚走了两步,嗅到晗辛的气息,突然不受焉赉驾驭,掉头直奔苏翁的牛车而来。焉赉很是奇怪,一边勒紧缰绳,一边朝苏翁打量。
晗辛躲在车中大气都不敢出。好在那日焉赉去白鹭坊找晗辛并没有见过苏翁,呼延搽冲着牛车不停喷气跺脚,摇头摆尾,焉赉不明其意,又看不出苏翁的底细,便强拽着缰绳纵马离去。
“这回你可以放心了,他们这一批刺客已经全部被除掉了。都是你那个叔父琅琊王派来的,刚才就问出来了。”
叶初雪一怔,低头思量。
平宗上马,依旧将叶初雪搂在怀里,见她神色淡淡的,便在耳边笑着问:“生气了?”
“有什么办法呢?”叶初雪看上去十分无奈,“你也不是不知轻重的人。只是,能不能别每次都弄得一身血腥味来碰我?”
“那可不成。”他笑起来,对她的冷淡毫不在意,“做我们丁零人的女人,有两种味道要习惯。”
“血的味道?还有一种呢?”
“还有马的味道。”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刚厮杀过,他的情绪里有一丝异乎寻常的亢奋,对她的沉默毫不介意,“你还没见过真正的草原吧?我带你去看看,就咱们俩。”他言罢一抖缰绳,呼啸着冲了出去。
晗辛直到听不见任何蹄声才掀开车帘,苏翁也正转头向她看来。
“你都听见了?”
苏翁点头:“什么意思?”
“咱们得赶紧回去,主人的意思是让我们提前行动。快,走吧。”
苏翁挥舞鞭子啪的一声甩在牛背上,牛车也飞驰了起来。
第二十五章 胡马嘶风长啸月
出了刺顷门就是北苑。
叶初雪早就听说过北苑是北朝皇族围猎骑射的猎场,她一直以为既然猎场会很大,那北苑总得比凤都皇城中的马球场大上三四倍。直到平宗带她踏入北苑的~口一刻,她都没有意识到北苑究竟有多大。
“我们这就在北苑了。”出了永顺门不过片刻,平宗就停下来这么告诉她。
叶初雪展目四望,却丝毫不觉得有任何猎场的模样,城外道路蜿蜒地伸向前方,与城门内的道路并没有太大的区别。眼前是一连串的小山丘此起彼伏,树林就像是被细密绣在这幅图景上的针脚,每一棵都至少是两人环抱的粗细,枝丫向着彼此伸展交错,在树林的上方织出森严的网络,即使冬天也显得幽深茂密。阴山挺立在远处,一片青灰色的山体,山顶缭绕着云雾,半山腰的雪线清晰可见。
平宗知道她的目光落在什么地方,笑道:“你别看它近在咫尺,要到跟前,就算是我的马也得跑上一天一夜呢。”
叶初雪有些疑惑地问:“这是北苑?你说的草原在哪里?”
平宗手中的马鞭指向山丘:“山那边就是。”
“还要翻过山?那这片地方岂不是浪费?”
他笑起来:“怎么会浪费呢?夏天这里树荫下会有小溪,树根下面长出的蘑菇可好吃了,还能打山鸡、兔子。现在是冬天,动物都藏起来了,要到远处去打狼。”
“狼?北苑就有狼?“叶初雪好奇起来,“今天能看见吗?”
“怕是看不见了,以后有机会带你去看狼王。”他说着话,催动坐骑缓缓穿过树林,爬上缓坡,又向下行。叶初雪的目光始终被树林遮蔽,放眼望去,林木之间只能见到白茫茫的远景。即便一个月没有下过大雪,北方的严寒还是让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大地,远远望去,什么都分辨不清。
然后,就在突然之间,林木消失了。平宗带她走出树林,眼前突然什么都没有了。一片苍茫的白色,覆盖着大地,一望无际,一直伸向远方,直到目光所及的边界。一条灰黑色的界限在天边缓缓划过,像是天圆地方的边缘。叶初雪平生第一次明白了为何人人都说天是圆的。因为她第一次看见了那条边界。边界的后面,巍峨的阴山沉郁耸立。
此时天地间只有他们二人,风声呼啸,远处似有鸟声,却不见只影。太阳将他们的影子投落在雪地上,映照出他们亲密相偎的轮廓。叶初雪的胸口被风胀满,视野被雪白的世界淹没。她似乎是踏进了一个神仙故事里才会有的世界,一切的前尘过往,悲欢聚散都变得缥缈遥远不可触及。在这个空旷广大到无边无际的世界里,只有她和那人的呼吸声是真切的。仿佛天地为他们而打造,日月为他们在轮转,仿佛这是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人的世界。
他突然伸手覆盖住她的眼睛砥声笑了一下:“别动。”他说话时气息落在她的眼睛上,带来一阵酥麻的战栗。紧接着他的唇落下来,轻轻地吻上她的左眼,然后是右眼。
天很冷,但他呼出的气息是滚烫的。叶初雪在心底略微挣扎了一下,终于还是在他微微后撤的时候睁开眼。他挡住了阳光和大部分的雪景,这令他的面孔在她眼中渐渐清晰了起来。她看着他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鼻尖对着鼻尖,四目交投,她恍惚能分辨出他眼中隐隐的淡蓝色。
有那么一瞬间,她恍惚起来,不知是不是他与脑后的蓝天混为一体,才让她产生了那样的幻觉。而他没有给她留下太多的时间去思考,吻上她的唇。
叶初雪叹息了一声,对自己心中油然而生的烫帖暖意感到惊讶。她从来不知道那里还会有别的温度,在这个她生命里最漫长的冬天,在那个早已被严寒冰封的角落,她竟然察觉到了些许冰雪松动的迹象。
当一只孤雁从天边飞过的时候,她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将头发略拢了拢,说“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