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霄觉得腿软,手脚并用朝矮几爬过去,伸着手去够细颈波斯錾金银壶,眼看指尖将将触到,突然停下来,扭头看着余鹤年,问道:“这回你怎么不拦着我了?”
余鹤年走过去拿起酒壶自己仰头喝了一大口,说道:“没人了,别装了。”
龙霄这才爬起来,拍拍膝盖上的土,再开口时目光清明,口齿伶俐,没有一点儿醉酒的模样。“可算是松口气,那些人天天站在我房顶上,院里什么动静都看得一清二楚,我除了天天喝酒大醉还能怎么办?”
“你就不怕有人弹劾你居丧期间行为不检?”
“有什么怕的?”龙霄冷笑,捡起掉在地上的冠子拍了拍土,又戴到头上去,“寿春王恨不得吃了庐江王的肉,哪有那么多友爱之情还要监督旁人居丧行止?再说,他派人监视我就是怕我背着他有所图谋,我烂醉如泥才是他想见到的。”
余鹤年对这个晚辈越发欣赏,拍了拍他的肩膀:“快去沐浴更衣吧。久了会让人起疑。”
龙霄却有些迟疑:“此时去见他做什么?”
余鹤年摇头叹息:“他如今疑心病重得很,时刻要检查众人的行止,咱们每日总要去点卯露个面嘛。”
龙霄思索了一下又问:“那件事情……”
龙霄与余鹤年刚要说话,有下人来报,沐浴水已经烧好。他只得虎起脸冲龙霄道:“赶紧洗洗去,你也不闻闻身上的味儿,哪里还有一点皇亲国戚的体统。”
龙霄歪歪斜斜地跟着从人去沐浴。
寿春王面色阴沉。龙霄和余鹤年到的时候他正负着手在堂中来回地踱着,听见他们来了,这才顿住脚步,猛然转过身来,目光盯牢龙霄,满脸堆笑,匆匆迎下台阶:“烛明,烛明,怎么才来?”
他到落霞关已经年余,对龙霄从未如此亲切和蔼过,倒是怔得龙霄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余鹤年不动声色地往龙霄背上一推,又将龙霄向前推了出去。
寿春王趁势过来握着他的手将他带着同回堂中,口中连连说道:“烛明你总算来了。你看其实咱们才是真正的近亲,却被奸人离间,以至于让你受了许多委屈。”
龙霄一旦不能往后退了,便打起精神全心应付,朗声一笑,反握住寿春王的手道:“当日在牢中就有人离间说是伯父一手将侄儿送入监牢,侄儿是不肯信的。自家骨肉至亲,总不至于外敌未灭,自己倒互相残杀了起来。”
一句话说得余鹤年跟在两人身后几乎要笑出声来,心中暗骂龙霄果然不辜负南朝脸皮第一厚的名声。这种亲亲热热打人脸的本事,就连自己这个老江湖都未必干得出来,他却做来一片真诚无伪,几乎就要说出自己是真心无辜的话来。
龙霄的话让寿春王面色微微僵了一下,怒意从眼中闪过,但随即便被强力压抑了下去:“烛明真会说话,哈哈哈……”他从龙霄的掌握中将手挣脱了出来,反握住他的手腕:“我倒是十分佩服烛明你啊。你本来已经逃出了落霞关,如今不顾大战将至又回来了,真是少年英雄,勇气可嘉。”
“伯父说笑话了。”龙霄打了个哈哈,“都这样一把年纪了还妄称少年,岂不是要让天下人笑话?”
他这话倒是发自真心,只是寿春王心中有鬼,便听什么都像是在讥讽,一时虽然不好发作,但冷哼了一声之后,面色也不是很好看。
龙霄话一出口,就有些懊恼,回头朝身后的余鹤年看去,果然见他不赞同地向自己微微摇头。龙霄本也不是来与寿春王占嘴上便宜的,便紧走两步,挡住寿春王的去路:“不过今日既然与伯父见了面,有几句肺腑之言想要对伯父说。”
“哦?你说。”
此时三人已经先后走进了寿春王的书房。书房中尚有两三幕僚和寿春王的世子姜子宁,龙霄一见他们便嘿嘿一笑,不肯再说。寿春王挥挥手,几个人都会意向外退去。
龙霄却笑道:“堂兄何必见外,也留下一起叙叙旧吧。”
姜子宁本来就不大情愿回避,听龙霄这样说,立即点头道:“正好,我与驸马也许久没有好好聚聚了。”
龙霄是怕一会儿相谈不快,姜子宁会在外面动手,见他这样没有城府,甚是高兴,转头之际咳嗽一声,朝站在门边的余鹤年瞥了一眼。余鹤年立即会意,笑道:“既然你们骨肉至亲要相聚,我这个外人还是不掺和了。”
龙霄作态挽留道:“余帅何苦自外,你与先帝同袍多年,已经与家人一样了。”
余鹤年心中暗笑。面上却做出为难的神色,犹豫起来,眼角余光瞥见寿春王面色暗沉,似是十分不悦,这才笑道:“我还要去军中巡视,既然殿下没有吩咐,请容老臣先行告退。”
一直到余鹤年退出书房,从外面将门关好,姜子宁才哼了一声:“还算这老东西识趣。不过客气挽留,他竟然也当真,还要想了半天才肯走。咱们骨肉至亲说话,与他有什么相干?”
寿春王低声喝道:“你闭嘴!”
姜子宁一怔,才猛然意识到父亲的神色不对,这才知道自己不知什么事情又做得不妥,只得噤声。
寿春王转向龙霄问道:“烛明说有话要说,现在没有外人,尽管畅所欲言。”
龙霄想了想,走到寿春王跟前单膝跪下,道:“侄儿回到落霞关多日,还未就当日私逃向殿下请罪。”
寿春王没想到他竟然如此,连忙道:“都是过去的事了,说这些做什么?虽然当初关押你是庐江王的主意,但毕竟我也有失察之过。烛明,既然都是骨肉至亲,你有什么话就直接说,过去的事情就不必再翻了。来,子宁,你快将烛明扶起来。”
龙霄要的就是这句话,借着姜子宁过来搀扶的机会站了起来,这才正色道:“凤都已经在调度军队准备趁着十五的大潮来攻打落霞关了,殿下如今已经收了落霞关俞帅和庐江王的兵力,我回来就是帮殿下一同对抗罗邂的。”
寿春王怔了一下,像是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一样,朝姜子宁看了一眼,笑道:“子宁你看,这才是真正心忧天下该有的样子。烛明,你想说什么,尽管开口吧。只是……”他声音微微抬高,语气中带着凛冽之意:“你从昭明来,不会不知道昭明已经与落霞关联手了吧?”
龙霄一愣:“殿下是怎么知道的?”
“怎么?只有你烛明有眼线,我就没有吗?”寿春王冷笑了一声,走回自己的位置坐下,叹了口气,“烛明,你能回来我的确没想到。明明罗邂已经把永嘉给你送去了,你完全可以安稳在昭明等事态平静,为什么要回来?”
龙霄被他问得呆住:“龙霄虽然不肖,但家国大难之际,又如何能袖手旁观?”
“那么你今日来见我,说这样的话,是要催促我出兵与罗邂接战?”
龙霄又是一愣:“大军临境,殿下莫非还有别的办法?”
寿春王避开他的目光,转身拿起壶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慢慢品着。
姜子宁说:“父王的意思,如今强敌环伺,江山不稳,这样的情势下还要同室操戈,不是百姓和社稷之福。”
龙霄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但他惯会掩饰自己的情绪,嘿嘿笑了一下,也去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喝了一口,咂巴咂巴嘴,摇头笑道:“可惜不是酒。”他抬起头冲姜子宁笑了笑,笑容温和,令姜子宁本来略有些忐忑的心情安了下来,这才幽幽地问:“那么殿下认为该如何应对才是百姓社稷之福呢?”
寿春王仍旧不肯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要酒还不容易,子宁……”
姜子宁会意,笑道:“父王带来一坛天地春,一直也没有舍得打开来喝,今日难得好天气,不如就以天地春来佐天地春吧。”说完转身到内堂中去。
他们越是如此避而不谈,龙霄就越是忧虑。他越是忧虑,面上就越是嘻嘻哈哈。一撩袍角,索性在寿春王身边坐下,一把搭上寿春王的肩头,笑道:“原来殿下还藏着这样的好东西,寿春天地春,这天地春可是江南首届一指的佳酿,当日我花了三十匹帛,也才换来一小坛,也就喝了三口就没啦!我只知道这酒香醇,却是连回味都来不及呀……”龙霄说完拍着寿春王的肩膀大笑了起来。
龙霄有意冒犯,拍得寿春王手一抖,茶泼了半张脸,呛得连连咳嗽。姜子宁捧着酒坛子回来,见状连忙过来为父亲抚背。龙霄遂起身后退半步,躬身道:“晚辈冒失,请殿下恕罪!”
寿春王心中再恼恨,此时也不便翻脸,只得挥挥手,喝了口茶:“没事没事,你也不是有意的。”
“殿下还没有说应对罗邂的办法呢。”
“哦……这个嘛……”被龙霄逼到了无可回避地步的寿春王与儿子对视一眼,又干咳了一声,道,“其实道理很简单,打仗,百姓苦;不打仗,百姓之福。从先帝驾崩到现在,江山几度翻覆,如今凤都困顿,别的州郡日子也不好过。去年一年荒废了,如今正是一年最重要的时候,农人正要春耕,江中也都有了新鱼,如果再一打仗,只怕百姓生计就维持不下去了。”
龙霄再如何有城府,也终究露出了冷笑:“那么依殿下看,该如何是好呢?莫非就不打了?任由罗邂来攻打落霞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