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初雪看着他,目光澄澈无畏:“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你能拔除眼中钉,
不用担心我狐媚惑主,让陛下为了我做出弃天下而不顾的事情来,也不用担心我会在陛下身边施展手段兴风作浪。我把阿戊留给你,陛下即便因为你放我走而责怪于你,却顾念着阿戊不会为难你。”
“那么你呢?你要去哪里?你想得到什么好处?”
“我的好处,就是离开这里。”叶初雪只觉胸闷,深深地吸了口气,“他把我关起来了,就像当初在晋王府把我锁进铁笼,在战场上用铁链缠缚我的手脚。他想让我做他的妻子,却斩断了我的生路。阿沃,我的确为了他甘心放弃一切,却不能承受这样的凌辱和剥夺。我打算去西域,斯陂陀已经在青鹿台等着我,我会和他一起到西域去。听说那里没有纷争,琉璃为地,金绳界道,城阚宫阁,轩窗罗网。宝石璀璨,耀眼夺目。我想到那里去,再也不回来了。”
“你……放得下这一切?”
“放不下又能如何?陛下已经说了,要关我一生一世,让我在这里永远不见天日。”
平衍心里是不信她的话的,却又找不出任何破绽来。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这女人的倔强和坚持,他知道对她来说,比起死亡,被囚禁在这里是更大的折辱和摧残。
叶初雪看着他,落下泪来:“阿沃,放我一条生路,你我皆能如愿。”
“那么陛下呢?你就不怕他不顾一切去找你?”
她脸上泪水尚未擦去,就又露出了那种狡黠的笑容:“他不是出远门了吗?等他回来,我早已经离开了。我相信你有办法辅佐他们父子成为一统天下、开万世太平的圣君。他日我若在西域得闻他们父子圣君名号,也会为你焚香祷告,感激你今日的慈悲。”
平衍回到王府已经交了子时。他疲惫至极,伤腿一阵阵地抽痛,因为拄着拐杖时间太长,连双臂和后肩也觉酸痛难忍。见阿屿过来相迎,一面让他搀扶着自己回到房中略微歇息,一面问道:“有什么事吗?”
“别的都没有,只是厍狄聪将军遣人回报,说是胡商斯陂陀一行执殿下手谕出城。厍狄将军不敢阻拦,却也不放心,让人来向殴下禀报一声。”
“知道了。”平衍点了点头,又摇头苦笑,“那女人怕是早有准备,动作倒是真快。”
阿屿听得莫名其妙:“什么女人?”
平衍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是累得很了,以至于说话有些口无遮拦。他叹了口气:“让他们准备热水,我要沐浴。”
浴桶被袅袅的水汽笼罩。平衍在阿屿的搀扶下坐进去。他沐浴一贯要用极烫的水,断肢入水登时痛得一抽,一股热流立时在四肢百骸之间游走开来。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沉入水中,让那种霸道到不可一世的热包围自己。
水中漂浮着药包,是晗辛还在时为他配的,每次沐浴时泡水,舒筋活血。药包散发着淡淡的药香,平衍合上眼,仿佛那人仍在身边。浴桶阔大,他们曾同浴,当日鸳鸯交颈,无限旖旎,如今却只剩下了这一缕药香飘摇缠绕,徘徊不去。
门被推开,水汽趁机向门外流去。有人进来,脚步窸窣,杂带着淡淡的玉兰花香。平衍握在桶沿上的手紧了紧,不敢睁开眼睛,却仿佛全身都长了眼睛一般,注视着走进来的那人。
那双手细滑柔软,带着一丝凉意,落在他肩头的时候令他平白紧张了一下,粟皮从她手下向外泛开。平衍一时没有回应,只感受着那双手撩起水淋洒在肩头,为他揉捏着各处酸痛。她的力道并不弱,恰到好处地让他既能舒缓紧张,又不至于感到不适。他于是偃旗息鼓,让自己有片刻的喘息之机,任她处置着他的血肉骨骼。
她在他后颈呵了口气,气息如兰如麝,带着潮湿的暖意,撩拨他心底某一处最脆弱冰冷的地方。平衍蓦地睁开眼,却只看到眼前蒸腾缭绕的水汽。他的手臂不知不觉地绷紧,却仍然一言不发。
她突然在他后颈上咬了一口,他一惊,不由自主地坐直,终于装不下去了,回头怒视她斥道:“你做什么?”
朦胧水汽柔和了所有的线条,乐姌唇色丰艳,横波妩媚,冲着他做了个鬼脸,随即笑出声来,倒像是个被人捉住恶作剧的髫龄少女。“小心着凉,坐好!”她像是看不到他的怒颜,不由分说扳住他的肩膀将他按回到水里,“你绷得这么紧,倒是跟我在较劲呢,我如何帮你?你放松些。”
平衍终究没有再说什么,沉默地躺回去,感受她的手从自己的肩头顺着手臂一点点向下揉按。
“腿疼了吧?”蒸汽落在她的额头上,沾湿了她额边碎发。她的衣袖挽到了手肘的上面,手探入水中,一路向他的断肢而去。
平衍一惊,一把捉住她的手腕:“你……”
乐姌安静地回视他,目光莹亮温和,只是说:“我帮你揉揉。”
平衍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放手,却在她的手触到那个丑陋的伤疤的一瞬间,长长地吸了口气。
乐姌仰头观察着他的表情,手指轻轻抚慰着他,另一只手用布巾将热水淋在他露出水面的身体上。
“这伤疤真可怕……”她轻声说,眼中却没有同情之色,就像是在聊天说些不相干的闲话,“当时一定很疼吧?这么多年,一直疼到现在,只有泡泡澡才能缓解?”对上他戒备清冷的目光,乐姌突然笑了:“你在想为什么我会知道?因为所有的人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都会这样啊。你看,我的心没有了,我也一直疼了这么久。你比我好,你泡在水里就不疼了,可我还疼,在哪里都会疼。”
“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他终于开口,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
“哟,现在才想起来问吗?我在这里还能做什么,你不明白吗?”她的手顺着断肢向上一路抚到了胯上,在那里徘徊不去,撩逗之意不言而喻。
然而平衍却已经恢复了冷静,平静沉默地看着她,丝毫不为她手上的小动作所扰,目光冰冷如剑,竟令她的手在水中也变得一片冰凉。
乐姌这人就有一样好处,再尴尬的情形也能让自己处之泰然。见他如此,便淡然地缩回手,将耳边碎发敛到耳后,笑道:“哎哟,这样看着人家,这是要赶人走啊。”
“你到底来做什么的?”
她便垂首低笑,像是听了情郎的情话一样,说:“我听说你今日去了碧台宫。”
这回答一点儿也不意外。平衍平静地回答:“是。”
“那么你见到她了?听说她中毒了?”
“你真的这么关心她?”
“当然不是。”乐姌笑了笑,似乎觉得他的话很可笑,“她的生与死跟我有什么关系。只是我好奇,她那么狡猾的人,怎么会中了别人的毒?只怕找你去有别的意思。”
这话倒是真引起了平衍的兴趣,看着她的目光终于有了一丝暖意:“你很了解她?”
“我……”她仰头微笑,笑意中有一丝令人玩味的东西,斜睨着平衍,淡淡道,“你说呢?”
“她……走了。”
乐姌眉毛一挑:“走了?走了是什么意思?”
“她放弃在龙城的一切,要随斯陂陀去西域。”
乐姌像是听了这世上最可笑的话,扑哧一声笑出声来,笑得前仰后合:“她会放弃?会离开?殿下不会是真的信了这话吧?”
平衍心头一沉。没错,叶初雪的选择的确令他心头疑惑。但那凄楚哀婉的神情不像作假,更何况……“你说是骗我?这不可能。她连四皇子都交给我了,哪里有母亲肯离开幼子的?”
乐姌冷笑:“是啊,哪里有母亲肯离开幼子的?”
一句话反问得平衍悚然心惊:“她是这样跟我说的,如果不是随斯陂陀去西域,她想干什么?”
“她想做什么我不知道。”乐姌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笑得幸灾乐祸,看到之前还冷淡拒绝她的这人突然变得坐立不安,心中大是畅快,“我只是知道,不管是永德也好,还是叶初雪也好,她根本不懂‘放弃’两个字。”
平衍再也顾不得许多,扬声喊道:“阿屿!阿屿!”
一连喊了好几声,阿屿才跑了进来,看见乐姌愣了愣,却也顾不得细想,转向平衍,不等他开口就已经飞快地说:“殿下,刚才宫里来人说,承恩殿里现在闹翻了天,请殿下速去处置。”
平衍一怔,问道:“怎么回事?说清楚!”
阿屿这些时日被平衍委以重任,往来臣属接见、回禀都要经过他,历练多了自然干练,说起话来简明扼要:“是普石南普貂珰,说是皇后给叶娘子下毒。”
平衍心头一拧,几乎立即就意识到自己到底还是中了叶初雪的计谋,眼前一黑,却听身旁乐姌扑哧一声笑,不由自主朝她怒视。
乐姌强忍着笑:“别这么大惊小怪地看着我,她若真要离开后宫,怎么会给皇后趁虚而入的机会?我现在倒是明白了她为何要说自己中毒了呢。”
平衍再也坐不住了,一连串地吩咐:“速去将承露殿向碧台宫汇报四皇子起居的记录全部送过来!命厍狄聪立即追截斯陂陀一行。备车、更衣,我现在要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