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晗辛出来,小内官连忙迎上来:“娘娘?”
晗辛看了眼天上的月色,吩咐了一番,便往内苑湖边走去,在一座旧日焚毁的前朝宫殿台基上略坐了会儿,就看见高贤低头匆匆走来。
“高貂踏。”晗辛迎过去微微点头,“这么晚劳烦你出来,实在对不住了。”
高贤来得很急,这样的夜风里也出了一额头的汗。“不妨事。”他抹了把汗,“娘娘若非有要紧事也不会来找老奴。”
晗辛看着他这个样子却又有些迟疑。
高贤善变的名声即便在雒都也被传得尽人皆知。她当然知道这其中也有自己的功劳,但到了真需要让高贤出力的时候又不得不三思而行。
高贤到底老到,一眼看出了她的犹疑,叹道:“娘娘找老奴来,想必是有与龙城相关的要务?”
晗辛一惊,戒惧地盯着他。月色映在水面,一切都变得清冷而宁静,高贤默默抬起头来与她对视,那一瞬间,月光落在了他的眼中和鬓边。发丝中银光闪现,眼角纹路深邃,目光却益发如同月夜的夜空,只有仔细分辨,才能看清楚其中的星光明灭。
在那一瞬间,晗辛突然就知道她可以信任他,知道在这个荒瘠而苍凉的旧都中,这个人是唯一能帮助她的。
“陛下听说了晋王南下的消息。”她的语声轻而快,仍然维持着旧日的称呼,“他已经知道了。”
高贤的眸子猛地一缩,仿佛所有星光都被他收敛进了眼中,令晗辛突然之间只觉得四周一暗,连蛙鸣之声都停顿了片刻。
高贤再也没有说一句话,躬身行礼,然后转身离去。
一直到很久以后,静谧宫苑中再也听不见他的脚步声,月色下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了,晗辛才猛然回神,想起来重新呼吸。
她大口地吸气,将沁凉的夜风吸入胸中,仿佛要靠这样的刺激才能勉强维持住这一瞬间激越的心情。
自从被平衍驱逐出龙城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过热血在身体里沸腾的感受了。无论是在崔璨的相府还是在后宫之中,她都仿佛一具行尸走肉,逆来顺受地承受着施加在她身上的种种。然而此刻,当一颗流星从天边划过,看着星光将天际切割成了两半,想到那一句话将会带来的天下变局,她突然又找到了自己生命的意义。
第四十章 河梁更赋断肠辞
落霞关的巨变传到昭明,尧允自是全心戒备,一面召集麾下将领商议可能出现的局面和应对之策;一面加紧整备军队,安排防务。
昭明如今局面严峻,北面还有雒都派来的十万大军虎视眈眈。虽然这十万大军盘踞北边年余而没有动向,但始终是悬在尧允头上的一把剑,不能当作他们不存在。尤其雒都方面局势也不明朗,平宸又是个喜怒不定、行事任性的人,谁也猜不透他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会做到哪一步。
在这样的压力下,南方落霞关的巨变就令昭明登时面临两面夹击的危险。虽然尧允知道寿春王和龙霄的目标都是罗邂,但在龙霄已经知道了昭明与罗邂联手的情况下,不排除他们会先回头攻陷昭明再与凤都长期对抗的可能性。
尧允早已将落霞关、昭明一带的山川地形烂熟于心。他深切地知道,如今态势下可能面对的最糟的情况,会是落霞关与雒都联手。届时如果南北双方同时发动攻势,昭明兵力再强大也不可能同时应付,那个时候只怕昭明就会面临灭顶之灾。
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出现,眼下最要紧的便是绝不能让落霞关和雒都的大军取得默契彼此配合。
尧允为此特地调集五千兵力,在昭明四周边界附近密集巡逻, 整个昭明城完全戒严,没有他本人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夜里严格宵禁,任何面生之人都要立即锁拿审问。
这条禁令一出,昭明城犹如铁桶一般,几乎连只苍蝇想要飞进来都逃不过尧允的天罗地网。不过三五天时间,各路来历不明的人已经捉拿了三四十人。尧允不敢怠慢,审问每个人都要亲自过目。下面人没有他的首肯不敢擅自放人,他平日公务又忙,要到每日深夜才能有空过问。
他这几日疲惫至极,看着手下审过几个嫌犯之后便不得不停下来,命手下送来一壶酪浆喝了几口,闭上眼睛揉了揉眉心,这才吩咐道:“下一个。”
一时便听见镣铐响动,又一名人犯被押了进来。尧允头也不抬地问:“姓名?哪里人?来昭明做什么?”
对方一时没有回答,狱卒早就替尧允催促:“问你话呢,快回答!”
短暂的沉默后,那人答道:“从龙城来,来见尧允将军。”
话音一响起,尧允就惊得站了起来。
牢中火光熊熊,映得对方昂藏身躯无比高大威武。尧允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不由自主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去,只见对方虽然手上锁着铁链,肩头被两名狱卒用力按住,却仍然面带从容微笑,口中说道:“姓名嘛,你真的不知道?”
尧允惊得跳了起来,两步走到他面前,将他的面容又仔细打量一遍,这才如梦初醒,双手抚胸恭敬道:“陛……”
平宗却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泄露身份,笑道:“尧允将军,许久未见。”
尧允立即醒悟,话说出一半又收了回去,勉强维持着镇静,亲自将平宗手上锁链解下,挥手让在场其余人等都退下去。早在他跳起来来到平宗面前时,按住平宗的那两个狱卒就已经知道此人身份定然非同小可,不由自主放开了平宗。此时更加不敢多事,立即随其余人等一同退下。
直到房中再没有了旁人,尧允才上前一步,在平宗脚下跪倒,恭敬道:“陛下!”
平宗笑着点头道:“昭明防卫严密,可见阿勒颇你的心思缜密啊。”他说着,走到尧允的位置上坐下,见面前有一壶酪浆,便不客气地倒了一杯一口气喝尽,抬头抹了一把嘴,笑道:“饿了,被关了一天没吃东西。”
尧允大为不安,问道:“陛下既然来昭明,怎么不提前通知?身边也没带个人?”
“我这次出门没有声张,倒是带了些贺布铁卫来,行事不方便,都留在鹤州了。”
尧允越发震惊:“陛下从鹤州就孤身一人?万一出了意外可如何是好?”
平宗放下杯子笑了笑:“既然要隐藏行迹,人少了才更安全。”他招招手:“你到这边来坐下,我有话要问你。”
尧允仍旧不肯罢休:“陛下,此处是监牢,请陛下到臣的官邸歇息。”
“你那里人多眼杂,我到昭明的事情还是不要张扬的好。”平宗这一次也确实累了,不愿意再多做纠缠,只是说,“咱们说完正经话,你把我放出去才是正道。”
尧允到这个时候才能勉强压下心头的惊疑,见平宗始终气定神闲,和颜悦色,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这才告了声罪在平宗下首坐下。
平宗拎起壶倒了一杯酪浆送到尧允面前:“你先压压惊,然后把这边的情况详细说给我听。”
尧允接过杯子,心头却仍然一片纷乱,问道:“陛下想知道什么?”
“想听听你的想法,江南这一大片国土我该送给谁?”
此时的落霞关中一片素白。庐江王与寿春王的同室操戈被隐瞒了下来,对外只说庐江王在检阅水师时跌入江中溺毙。至于寿春王次子子茂,则连提都不曾提起过。寿春王为庐江王操办丧事尽心竭力,满城上下白幡招展。一连二十一日,都有人在四处屋檐角上举着招魂幡吊唁庐江王。
龙霄坐在院子里,仰头看着屋顶上的人披麻戴孝,一声声长歌当哭地喊着魂兮归来,唱着悲调,嘴角露出一丝讥讽冷峻的笑意,随即仰头灌下又一杯酒。
余鹤年走进院子,看见他一副落拓潦倒的样子,恨铁不成钢地跺了跺脚,过去一把抢过他手中酒杯道:“三四日都连个人影也没有,原来躲在这里喝酒。现在是喝酒的时候吗?你这个样子又做给谁看?”
龙霄醉得似乎连头都支不住,摇了摇脑袋,醉眼昏花地看着四五个余帅出现在眼前,嘻嘻一笑:“来了好些余帅,这仗就更好打了。”见酒杯没了,索性抄起酒壶往嘴里倒。
余鹤年恼怒地将酒杯往地上一砸,摇了摇头:“无可救药!”言罢转身就走,不料与一个青衣奴子迎面相向。奴子一见余鹤年,立即闪身侧立,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 “余帅!”
余鹤年认得贴身伺候龙霄的青奴,见他一脸惶然无助,无所适从的样子,只得叹了口气:“去打一桶水来。”
这事旁人早就想干,只不过没那个胆子而已。余鹤年自然不怕龙霄,拎过水桶,兜头往龙霄头上浇去。
龙霄一个激灵跳了起来,大喊一声:“谁?!哪个混账干的?!”看清“混账”是余鹤年之后,登时偃旗息鼓,咕哝着又要坐下。
余鹤年回头冲青奴说:“去让人准备热水淋浴更衣,我与你家侯爷一起去见见寿春王。”
青奴答应了一声飞快跑走。余鹤年又抬头冲着房顶招魂的人大声道:“行了行了,别号丧了,都走吧。二十一日已满,散了吧。”
房顶上的人早就被太阳晒得头晕眼花,一听余鹤年的话巴不得地连忙离去,一时间龙霄所居院落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