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戊含着奶块,高兴得直跳,叶初雪真的抱不动他,几乎失手摔了,惊呼一声,连忙招呼乳母:“快来抱走,这样顽劣,回头让陛下来教训他。”
从阿戊进来,乐姌的目光就没有从他身上挪开过,眼巴巴渴切地看着,一直到这个时候才问:“可不可以……让我抱抱?”
叶初雪做出吃惊的神色,一直到确认乐姌眼中几乎是恳求的神色,才点了点头。
乐姌立即过来从她手中接过阿戊,手法纯熟。她将阿戊放在自己膝盖上,轻轻拍了拍,阿戊看着她,咯咯一声就笑了。
叶初雪看着他们,心头微微放松,也露出一丝微笑,不料乐姌却红了眼圈。
“邕儿……从来不爱这样笑。”
叶初雪想了想也同意:“邕是个坏脾气的孩子。”
乐姌再也忍耐不住,脸埋在阿戊软软的身子上,落下泪来。
叶初雪挥手让殿中伺候的诸人退下,小雪出去时把门带上,光线被阻隔了大半,殿中一下子暗了下来。她静静坐在一旁看着乐姌。阿戊似乎觉得新鲜,挥动手脚咯咯地笑,嘴里哼哼唧唧地嘀咕着,口水顺着嘴角淌下来。
叶初雪走过去,先给阿戊擦了脸,才从她怀中接过孩子,送到门边,交给候在外面的乳母。再回转的时候,乐姌已经恢复了常态,除了眼圈仍然红着,谁也看不出她曾经哭过。
叶初雪并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而是在乐姌的身边坐下,亲手为她倒了一杯葡萄酒。放下细颈银壶,她过去覆住乐姌的手。
乐姌一惊,想要抽出手来,挣了挣,却没能挣开,目光落在两人的手背上,有些发怔。
叶初雪说:“邕是怎么死的?你仔仔细细跟我说一遍。”
“说与你听做什么?”她突然回过神来,将手抽出来,用力在身上蹭了蹭,仿佛沾染了什么不洁的东西一般,面上一味冷笑,“你不早就想要他死吗?这会儿又装什么慈悲?”
“我一直将邕当作亲弟弟。”叶初雪静静地说。
“亲弟弟?!”她冷笑了一声,“你若当他是亲弟弟,一切又何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要不是你为了夺走他的皇位,也不会将罗邂引入这个局中。没有罗邂,邕就不会死,琅琊王也不会死,一切都是因为你!”她声嘶力竭地指斥着叶初雪,对方却不为所动。
“别的事情或许是我的错,罗邂却不是。”叶初雪淡淡地开口,生病这些时日,她将许多事情翻来覆去地想得无比透彻,“罗邂是北朝派到凤都去的,他身带任务,无论如何都会搅进这场局里。他本就是为了颠覆我家天下,为了给父兄报仇的,所以邕迟早会落入他的手中。从琅琊王信任罗邂那一天开始,一切就已经注定了。”
乐姌冷笑:“是啊,说得轻巧。可又是谁派他回去的?”
叶初雪面色微微一白,一时没有说话。
乐姌得理更加不饶人:“你一边说邕窃了你家天下,一边又跟真正幕后那个人同床共枕。你今日的荣华都是他给你的,你的儿子也是他的,你还有什么可抱怨的?你什么都没有失去,甚至比以前更好,凤都种种,早已经与你无关,只要你能心安理得享受如今这些,就别说什么你家天下了。我们这些人的死活也跟你没有关系了,做你的宠妃去吧,何必做出这副样子来,谁信!”
这话也都是叶初雪反反复复追问过自己无数遍的,但从旁人口中说出来,她只觉得胸口仿佛压着千钧巨石,憋闷得让她两眼发黑。
“乐姌!”叶初雪直视乐姌的双目,盯牢她沉声道,“我不会让邕白死!你出逃到龙城来,难道只是为了在此了却残生吗?邕的仇难道你不想报吗?”
“想报,如何报?”乐姌冷笑,“我本想着北朝会出兵攻打南方,却听说多亏你的缘故,如今一时半会儿竟是不能了。”
“我不会让丁零人的铁蹄踏足江南。”叶初雪肃穆道,“但也不会让罗邂逍遥下去,霸占我家江山。”
“你要杀了他?”
“落霞关还有我两位伯父,姜家的人没有死绝。我会助他们一臂之力。”
“那罗邂呢?”
叶初雪看牢乐蚺,问道:“你想不想亲手为邕报仇?”
乐姌迟疑地审视着她,心头本已经冷作一团冰的地方渐渐燃起了火焰,她用力点了点头:“我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叶初雪长长舒了口气:“那么你就要信任我。”
这却是个难题。乐姌略加迟疑,可她也知道比起自己,自然是长公主更有可能为儿子报仇,于是咬咬牙道:“好。”
“那么……”叶初雪拉着她的手,轻声道,“你把前后所有的事情,一点儿不要漏地说给我听。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又是怎么到龙城来的?与你一起同行的都有什么人?你都遇见了什么人?有多少人知道当日发生的事情……”
第三十三章 断肠明日霜天晓
眼见着三月初三上巳节又要到了,晗辛连赶着三四日,为崔璨府中七八个已经及笄未嫁的少女赶制了香囊,里面塞上菖蒲、艾草、茱萸和丁香根,佩在身上异香缭绕,除秽辟邪。府中少女都是雒都左近人家的女儿,按照雒都的习俗,三月三这一日要去雒河畔踏青祓禊。
崔璨做官清正,俸禄不多,家中下人多数是皇帝所赐,又宫中度支用度。如今见她们要出门也不好无所表示,便每人赏赠五百钱,由她们去买花粉胭脂。
这笔钱已是雒都京畿一带农户三个月的口粮钱,婢女们自然万分感激,谢了又谢,想到侧院中深居简出的晗辛娘子,便不免要唤她同去。
晗辛放开手臂将自己硕大的肚子给少女们看,笑道:“我这个样子只怕哪里都别去的好。”
少女们骇笑起来,只得谢过了晗辛,彼此相偕离去。
晗辛在门前怅立了许久,直到妙龄女子嬉笑之声去得远了,才惊觉双腿酸痛,只得扶着墙回房间坐下。
她临盆日近,行动益发不便,晚上睡觉翻身不易,总要人帮忙才成。每天双脚都肿得高高隆起,按下去一个坑,良久才能恢复。外面春光这样好,她却不能出门,心中自是十分惆怅。
崔璨似是料到了她的遗憾,特意带了春幡、纸鸢、春韭、黄酒,甚至几条刚刚抽枝的柳条来看望她。一进门见她在窗边发呆,便笑道:“我猜你大概正闷得慌,来同你解闷。”
他平日政务繁忙,晗辛已经有五六日不曾见到面,一见十分惊喜,连忙要起身招呼。崔璨将她按住笑道:“你别动,还是让我来。”
晗辛笑道:“你一介世家子弟,哪里会做这些粗活?”
“有什么难的?”崔璨将矮桌搬到庭院花下,翻出一张波斯花毡铺好,又将枕头、隐囊、凭几摆放好,这才搀扶着晗辛出来在矮桌边坐下,然后将自己带来的春韭、黄酒摆上桌,看了看,仍旧不满意,对晗辛道,“你稍候片刻。”说罢转身跑了出去。
晗辛不知他还有什么样的把戏,好奇心大起,伸头张望。
不一时崔璨回来,却是左手拎着一尾鲈鱼,右手握着一把姜蒜,身后还有个小奴子,捧着醋酱亦步亦趋。
“你这里有刀没有?”崔璨将鱼放在一旁木桶中洗着,问晗辛。
“有。”她挣扎着要起身,又被崔璨拦住,“你这样的身子就别动了,让笺奴去!”
小奴子听见主人吩咐,放下手中东西,两三步走进屋中,左右张望,问道:“刀在哪儿呢?”
晗辛无奈,只得指点了方位,让他找出一柄尖长的剖刀来,问道:“怎么,崔相今日想吃鲈鱼脍了?”
崔璨卷起衣袖,接过剖刀说:“阳春天气,自然要吃的。你看我连春韭都准备好了,怎么能不吃鲈鱼脍呢?”
晗辛见他手中执刀吃了一惊:“莫非崔相要亲自动手?”
那条鱼像是知道死期将近,一被捞出水就拼命挣扎,鱼尾摆得如同风中梧桐,水溅了他一脸。崔璨一时不防,险些令它逃脱,连忙抛了刀双手抓稳。一场虚惊之后,不免难堪,抬头冲晗辛不好意思地一笑:“差点儿让你笑话了。”
他说完将鱼在地上摔晕,重新用清水洗净,放在一旁的砧板上,拿起剖刀仔细刮去鱼鳞,破开鱼腹掏出肚肠。
晗辛见他手法熟练,惊讶得瞪大眼:“人家都说君子远庖厨。崔相你这样的君子居然还会杀生?”
一片红晕从崔璨面上掠过,他居然有些羞涩,低声笑了笑,也不抬头,专心于手上的活计,说:“我们崔家由家母掌门,逢年过节都是她主持一家人的宴席。崔氏家风,主母例必要做一道菜祭奠祖先,鲈鱼脍就是家母最擅长的。我跟在她身边这么多年,早就看会了。”
“看会了?”晗辛忍着笑抓住重点问,手里也不闲着,将姜蒜、春韭剥干净,放人臼中一点点捣成泥。
“是,看会了。”崔璨用刀尖将鱼鳃剜出来,松了口气,这才抬起头来冲晗辛咧嘴笑了笑,“以前从来没有机会亲自动手,今日难得,就在你面前献丑了。”
春日阳光正好,他被溅了满面的水珠,在阳光的映照下一滴滴闪闪发亮,倒像是水晶般剔透澄澈。晗辛怔怔看着他的笑容,一阵风来,杏花被吹得四处飘扬,落英缤纷,落了崔璨一身。晗辛突觉心酸,惶然垂目避开他的目光,专心捣姜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