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顿住,见叶初雪看过来便只是笑。
“有了什么?”她明知故问,在他腰上掐了一把,又安然枕在他胸口哼着歌,仍旧是那首在日月谷唱过的《采莲赋》。
平宗听着听着,若有所悟,忽然问道:“叶初雪,你不愿意回去,是不愿意住在宫中吗?”
她的歌声顿了顿,随即道:“之前乱说,你别当真。”
平宗正要说什么,突然听见外面有人敲门。他知道这班铁卫都是极其亲信之人,若非真有大事,否则不会来打扰。只得披了衣起身去开门,不料门外站的居然是楚勒。
叶初雪在他起身时便扯过裘毯盖住身体,只听他叫了一声“楚勒”,因为之前听说楚勒一直在南边,不由牵挂,坐起了身。
一时平宗回转,看着她的目光竟然有些躲闪。叶初雪只觉得心一直沉了下去,不由牵住他的手问:“出什么事了?”
平宗没有立即回答,在她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换了一种和缓的语气低声道:“罗邂在凤都称帝了。”
叶初雪眨了眨眼,像是没有听明白他的话,问道:“你说什么?”
第三十二章 却恨夜夜东风恶
平宗被裴緈、平衍等人绊在了延庆殿,因为春耕农务以及偿还当初借京畿农户粮食的事情纠缠不清,等到好容易与大司农和度支尚书算清了账脱开身出来的时候,眼见着月亮已经过了屋顶。他心下焦急,也不等步辇抬过来,自己拔脚就朝承露殿去。
刚下过一轮雪,天气渐渐暖和,不到半日就化得差不多了,只是踩上去地面湿滑泥泞,平宗越发走得心浮气躁。
承露殿里果然如他所料,所有人都凝神屏息大气都不敢出一下。他赶到时正从寝殿内往外撤食物。平宗摆摆手不让众人跪拜发出声响,拦住小初往食盘里看了看。
小初忧心忡忡地说:“连筷子都没有动一下。”
平宗点了点头,挥手让众人退下,自己进了寝殿。
殿中燃着十七八支小儿手臂一样粗的蜡烛,火光映照,将床前妆台上的铜镜映得闪闪发亮。
叶初雪坐在妆台前一动也不动,仿佛入定了一般。她长发披散,宛如一道银河从天上垂落,闪动着银妆缎的光泽。平宗记得午饭后曾经抽空回来过一次,她就是这样坐着,到这个时候也不知道坐了多久了。
叶初雪听见他的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两人目光一接触,又仿佛是怕被他灼伤一般飞快地躲闪开。
平宗过去,从她手中接过象牙梳,安心坐下来为她梳头。
这头发这一天里也不知被梳了多少次,早就滑顺得仿佛流水一般,梳子毫无阻碍地一通到底。平宗无奈地停下来,问:“还不肯吃饭?”
叶初雪低着头,不让他窥见自己眼中的情绪,只是低声道:“让我静一静。”
平宗刻意忽略这话语中送客的意思,在她身边坐下,点头道:“好,我陪你。”
叶初雪被他逗得倒是苦笑了一下:“你在这里,我怎么好静?”
“我又不闹你,不扰你,就是陪你坐着。你要想心事也好,要发呆也好,要照镜子也好,只当我不在这里就是了。”
叶初雪无奈,拿起他刚刚放下的象牙梳子,手指从齿尖上抚过,看着指尖被压下一个一个齿印,低声说:“我父皇的皇朝……不在了。”
平宗不知该说什么好,便索性不出声,安静地守在身边。
叶初雪却仿佛打开了话头,不再一味发呆:“当初在父皇病榻前,我曾发誓要为他守护这江山,等待邕长大,将天下交还给他。”
“其实琅琊王死,就已经……”平宗要说的话在看到她面颊滑下的一滴泪水时,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
叶初雪却仿佛被惊了一下,抬起头来,目中闪烁着热切的光芒:“不,我还有两位伯父,他们还有子嗣!”她突然又疑惑超来,拉住平宗的手臂,盯牢他的眼睛,试探地问道:“阿护,我要你跟我说实话,邕被杀,罗邂称帝,这事跟你有没有关系?”
平宗只觉一颗心荡悠悠飞到了半空,突然之间口干舌燥。他耳边嗡的一声响,虽然早有准备,但真正面对她的问题时,仍旧忍不住心头狂跳了两下。“你……”他伸出手去,手指插入她的长发,将她的头发握在手中,感受那一丝仿佛是带着冰雪寒意的沁凉,听见自己轻声笑道:“你怎么会这样想?”
她却不肯让他轻易逃脱,追问道:“到底是不是你……”
“不是!”平宗突然抬起眼来迎视她的审视,说得斩钉截铁,“不是我!”
叶初雪一时没有回应,只是不错眼珠地盯着他,像是要看入他的心思深处,看穿他所有的隐瞒和欺骗。
平宗担心心跳声会泄露自己的想法。他知道此刻在他耳中轰鸣的响声只有他自己听得到,却怀疑她是不是也听见了,为什么她目光闪动的节奏会与自己的心跳节奏相合?他必须屏住呼吸,才能控制心脏不从腔子里跳出来。
这是他一生之中冒的最大的一次险。
这是他所经历过最艰难的意志的决斗。
良久之后,叶初雪的目光终于有所松动,不再咄咄逼人。她松开了攥着他的手,看着他的衣袖被她拧出来的褶皱,仿佛能从那里面看出所有的真相来。
平宗从来没有这么忐忑过,一边仔细打量她的面色,一边小心翼翼地试探:“叶初雪,你……”
叶初雪低声道:“你可不可以陪我做一件事?”
他的心又提了起来:“什么事?”
“我要做一场祭典。”
平宗一愣,心猛地一松,却又没来由地生出一丝没着没落的空虚来。他点了点头:“好。”
碧台宫总算已经竣工。平宗本想等过了年带叶初雪和阿戊母子搬过去住几天,没想到倒先是用来做了祭奠场。
以前只是远远眺望过碧台宫,如今到了近前,叶初雪才知道原来碧台宫竟然是建在一座岛上。平宗指着那一片圆形的湖面对她说:“这里只怕千百万年前是个火山口,你看湖边的石头都是黑色的。”
叶初雪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见无数漆黑的石头,仿佛被烈火熔过一样,被粘连在一起,触目所见,惊心动魄。
平宗继续道:“湖上的碧台岛倒是自古有之,岛上有温泉,从太武皇帝起,便修建有汤泉宫。这次重建,除了扩建了原有宫室之外,更是将宫苑修葺整理了一番。因为有温泉滋养,岛上花树不与外面相类,即便是冬天也枝繁叶茂,四季如春。”
碧台岛上有拱桥与岸上相连。平宗拉起叶初雪的手踏上桥过去,笑道:“这桥你看着眼熟吗?”
他听不见叶初雪的回复,转过头去,见她面上挂着泪水,一怔,登时觉得自己又唐突又孟浪,连忙站住脚步,将她拥在怀中道:“是我不好,又来提你的伤心事。”
这桥是这次重修碧台宫时,他专门花了心思重建的。新桥仿照南朝凤都城外天津桥的规制,就连天津桥上三十三级台阶,台阶上雕刻的龙翔凤舞都照搬到了这里。叶初雪脚踩上去,只觉恍然若梦,想到故国不再,故人已逝,她前半生所有的一切都烟消云散,越发难过得肝肠寸断.却又堵在胸口,连哭都哭不出来。
“如果不是我执着于揭穿邕的身世而引狼入室,就不会有这样的一天。”她无比沉痛,“一切都是因为我……”
“别这么想。”平宗忍不住安慰她,“你终究是个女人,代替不了皇子。”
“不……”叶初雪摇了摇头,回想往事深悔不已,“三位伯父中琅琊王野心最大,庐江王有阿翁的长孙,我当初应该联络庐江王,而不是选择与琅琊王携手。”她叹了口气:“若是引庐江王入凤都,他一来需要扶持世子继位;二来在朝中根基不如琅琊王,需要仰仗宗室和老臣;三来……”她飞快地看了平宗一眼,低声道:“可以分化他与寿春王。如此他就需要与我联手,由我拥立为帝,而不是像琅琊王那样将我铲除,自己做个摄政王居于幕后,操纵朝堂。”
叶初雪转身望着湖水出神,良久才说:“我这些天回顾,其实一切错都出在我不该离开凤都。”
“怎么会?!你不离开凤都就是死!”平宗突然担心起来,上前一步揽住她的肩膀,“已经过去的事情,就不要想那么多了。”
叶初雪却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其实当日我若留在凤都,他们未必杀得了我,毕竟军中多数还是支持我的人。琅琊王一时半会儿没那么容易接过手去,而且我留下,即便不在凤都,只要在江南,对他们来说都会是一种震慑,让他们没有办法由着性子胡来。”
“你可以去落霞关,跟余鹤年联手与凤都相峙,也就变成了今日这般光景,对凤都来说并没有一分好处。”
叶初雪认真想了想,摇摇头:“不,不去落霞关。”她伸手朝碧台宫一指:“去鄱阳湖。我父皇的故郡,南朝的腹地,也是我的汤沐邑所在。我家在那里根基深厚,远不是几道朝堂令旨所能左右的。只要我在鄱阳湖,为了与我相抗,琅琊王就必须要与龙霄联手,而疏远罗邂。龙霄与罗邂这两人最大的不同就在于,龙霄始终是我父皇的家婿,他再胆大妄为,终究不会有不臣之心,而罗邂……”湖上一阵风起,她突然没来由地瑟缩了一下:“罗邂确实为了覆灭我家天下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