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片刻间的神色并没有逃过崔璨的目光,眼见着她目中光彩瞬间黯淡,他怔了怔,一时间也有些沮丧,只是低头专心收拾那条鱼。
鲈鱼脍是要将鲈鱼剔骨剥皮,鱼肉切成丝,蘸葱蒜韭捣成的酱,与黄酒同吃。其中关键,便是将鱼肉去骨切丝。这门手艺却不是光看就能学会的,崔璨一边回忆小时候看过的经过,一边势力摆弄着那条鱼,不一会儿便忙出了一头汗。
晗辛看了半天,忍不住说:“还是我来吧……”
崔璨却不肯投降,摇头道:“不用,我能行。你是个女人,怎么能让你摆弄这些东西?”
晗辛的满怀心事听见这话也不由得微微震动了一下:“其实……你不该对我这样好。”
崔璨看了她一眼,若无其事地继续努力,总算是将鱼骨剔了下来,这才松了口气道:“是我愿意的,与人无尤。”
“我在想,也许生下孩子后就离开雒都。”
手中的剖刀突然一斜,刀尖刺进了指尖。崔璨疼得一哆嗦,自然而然地扔掉刀,指尖已经涌出了一团血珠。
晗辛吃了一惊:“哎呀,怎么搞的……”她说着要去捉崔璨的手,却被他用没受伤的手一把扣住手腕。
“你说要离开?”
晗辛急了:“还问这些做什么?你等着,我屋里有治伤药。”
崔璨却不松手,只是命令笺奴:“你去找。”
晗辛无法脱身,也确实没有笺奴行动迅速,只得扬声指点他,又对崔璨道:“你赶紧用水冲冲,我来给你舀水……”
崔璨仍旧在纠缠:“你说你要去哪里?”
“我……”晗辛本来要挣扎,一回头却见崔璨已经红了眼,直愣愣追着她问。她心头微痛,也就忍不下心来置之不理,只能低声道:“你让我先给你弄水洗手,洗了我就告诉你。”
崔璨之前一时急痛,这时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默默地收回手自己起身去舀了水浇淋在受伤的手上。笺奴取出伤药,晗辛要帮他包扎,却被他躲开,仍旧交由笺奴去做。
晗辛低声道:“我打算生产后回柔然去。”
崔璨的手包扎好后,从地上捡起刀子,在水里涮了涮,仍旧去收拾鲈鱼。只是如今一只手受伤,再也没办法顺利施为,晗辛看着不忍,终于过去从他手中接过刀,在砧板前跽坐,麻利熟练地将鱼肉片开切丝。
雪白的鱼肉被切成发丝一样细,晶莹剔透,温软如玉。崔璨震惊地看着,见晗辛抬头,登时窘得两耳通红,连忙别开脸去:“原来我是在鲁班门前弄大斧呢。”
晗辛手下不停,轻声解释道:“我是渔家的女儿呀,从小父兄外出打鱼,我跟阿娘准备一家人的饭食,也是做惯了的。”她将手中的刀放下,抬起头来凝视崔璨的双眸,目光沉静而坚定:“崔相,你是高门世族的子弟,我是出身卑贱的渔家女,后来进宫也是服侍人的奴婢。虽蒙主人青睐委以重任,却终究没能帮上什么忙,而且我如今已是残败之身,既侍奉过陛下,又嫁过秦王,马上要产下别的男人的孩子,这样的我家世卑贱、身世糟污,如何配得上崔相你的一片赤诚之心?”
“你既然知道我是一片赤诚之心,就不该拿什么出身家世、前情旧怨来玷污它。”崔璨终于生气了,脸涨得通红,汗水自额角滑落,也顾不得手指钻心地疼,紧紧攥住拳头,“我并不在乎这些,你明明知道的。”
晗辛低下头:“你越是这样,我就越觉得配不上你。”
“不,你配得上!”崔璨脱口反驳,随即又摇头道,“不,不对,是我配不上你。”他不让晗辛说话,飞快地说:“我出身清河崔氏,家中婶母、嫂子也都尽出于范卢王谢之类的高门。家中也曾为我求聘世家女,若是没有遇见你,我会像我的兄长叔伯祖辈一样与高门联姻,生下的子女也或娶或聘于那几个世家名门。然而天意弄人,我却遇到了你。”
晗辛的手微微一颤,有些慌乱地拿过之前捣了一半的臼,握住石杵一下一下地捣葱蒜泥。那声音伴着崔璨的话声一点一点地沁入心头。
“晗辛,自认识你后,我常想,你这样一个见多识广、遇事冷静、对人一片赤诚、宛如这繁花一样鲜妍明媚的女子,我能给你什么呢?我对着你常常自惭形秽,不知如何才能配得上你,才能在你眼中不显得愚顽而粗鄙。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我没有办法抹去你眼中的悲伤,没有办法让你在梦中不哭泣,也没有办法让你待我如秦王,但是我能给你一个家,给你肚子里的孩子一个父亲,让你安安稳稳、踏踏实实地生活。不需要担心,不需要浪迹,可以春看落花、秋赏红叶,安心教养孩子。这些我都能给你。”
晗辛觉得手中石杵仿佛有千斤重,她竟然有些无力举起。两滴水珠打在手背上,她有些讶异,抬头去看,却见天空澄碧,万里无云,并没有雨水。
那么就应该是泪水了。晗辛愕然抹了一把,果然面上湿冷。她有些诧异,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哭。这些日子以来,她从不觉得苦,也从不后悔,虽然午夜梦回总是时时看到那双冰冷决绝的眼睛,却也明白一切并不是他们自己可以决定的,所以也就没有什么可伤心的。
可是为什么会哭?
晗辛不解,崔璨也不懂。只是看着她的眼泪,突觉心情灰败:“晗辛,我答应你,如果有朝一日你能回到他身边去,我绝不强留。可是我……希望你不要走,让我照顾你。”
“我……”晗辛抬起头来,有些迫切地想要解释,自己并不是嫌弃这里,也不是不愿意见到他,只是她心中总有些不安,怕自己会给他带来麻烦。
她想说“我是个不祥的人”,不料还没开口,却见出门去河边的一个婢子一头汗地跑进来,见了崔璨慌忙行礼,随后转向晗辛道:“刚才在出城的路上遇见一个粟特人的商队,为首的萨宝拦住我问是不是崔相府上的人,认不认识一个叫晗辛的娘子。”
晗辛一下子怔住,随即眼中放出光芒来,伸手扶着矮几艰难地站了起来,问道:“那位萨宝,有没有说他叫什么名字?”
婢子摇头,想了想道:“但他让我转告娘子,龙城有人惦记着娘子呢。”
崔璨心头猛地一紧,转头盯住晗辛,见她面上现出奇异的光芒,竟是这几个月来前所未见的。阳光落在她的面孔上,就连她因怀孕而浮肿的脸也变得光彩夺目起来。崔璨的心一沉到底,怔怔地问道:“你只听见‘龙城’两个字,竟然就如此振奋了?”
晗辛看着他歉然笑了一笑,说:“大概是斯陂陀来了,他定然是带来了我家主人的消息。崔相,我要去见见他。”
崔璨这才知道自己是误会了,自是大为懊愧,面色一下子涨得通红,局促地扭开头道:“原来是这样,倒是我小人了。”
晗辛一愣,随即明白了,见他这副模样,不禁失笑,随即又觉得有失厚道,抿着嘴强忍住,艰难地弯腰去斟了一杯黄酒,拿起来送到崔璨面前:“当日我与秦王反目,便是因为我们各忠其主,他恼我不肯放弃我家主人,而我恨他伤害我家主人。”
崔璨这才知道了晗辛被平衍逐出龙城的真正原因,不禁呆住:“秦王本是你的佳偶,你与他情投意合,却是为了旁人而仳离,未免可惜。”
晗辛只是涩涩地扯动嘴角苦笑:“我家主人本是南朝长公主,她心念故国,定然不肯见外寇入侵,国土沦丧。她与北朝皇帝之间的恩怨也多由此起,皇帝或因私情对她的所为不肯追究,秦王却无法坐视不理,而我也生在南朝,自然追随主人,竭力为故国消灾。这样的初衷,却犯了秦王的忌讳。”
崔璨听得愣住,不由自主想到自己与平衍相比,其实也没有好得太多。若是晗辛日后所为对雒都这边有害,自己又该何去何从呢?
晗辛默默看着他低头沉吟,已经猜到了他的心思,倒也不觉失望,只是之前因他的话语而激动的心情渐渐平复了下来:“如今斯陂陀专程说了要见我,想必是我家主人有吩咐,我不能不见。”
崔璨回过神来,看着她的肚子皱眉头:“你这个样子出门实在不方便,我去请他到府里来就是。”
“快别找事。”晗辛见他转身要走,连忙拦住,“你家无余财,去找一个胡商上门太招眼了,这一来不定惹出多少麻烦。还是我去见他吧,不妨事,今日多数都到城外去踏青了,我坐车冲撞不着的。”
崔璨知道她说得有道理,便命下人备车,又千叮咛万嘱咐了一番,这才放她出门。
晗辛自来到雒都后,这是头一次出门。雒都三月春景与龙城截然不同,倒是与凤都有几分相似,道旁樱花、杏花、李花、桃花开得连成一片,粉白堆雪,灿若云霓。
晗辛这一冬以来,心情灰败凋落,如今看见这满城春色,听着街上香车中不时传出年轻女子的嬉笑声,也不禁觉得宛如冰河解冻,积雪消融般松快了起来。
斯陂陀与晗辛故人相逢,自是十分欢喜。他倒是被晗辛的肚子吓了一跳,看在叶初雪的面子上送了她许多兽皮、珠宝、香料,晗辛推搪着不要,斯陂陀却笑道:“只当你家公主殿下送的,我回去找她算账就是。她若是知道你如今这个样子,总是要送些贺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