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到这里,突然转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凌厉,竟然令平宗一时之间鼓不起勇气说话。
他紧了紧握着她的手,一言不发带着她走过桥登上碧台岛。
岛上果然绿树葱茏鲜花盛放,若非叶初雪心境枯凉,也许会怀疑自己到了仙境。
碧台宫初竣工,宫室内还未装饰完毕,到处都弥漫着油漆和菖蒲草的气味。平宗并不带她到宫室中去,而是绕过宫室,来到后面一处空地,笑道:“你看,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临着湖的一处高台上,并肩立着那四尊菩萨,正装裹着錾金的袈裟,半合眼眸,睥睨着红尘众生。
叶初雪如遭雷击,愣在了原地,半晌才无声过去,拜倒在了四位菩萨的脚下。
平宗看着叶初雪匍匐在菩萨脚下,心头大为震撼。他从未见过她以如此卑微的姿态俯首,也从未见过她这样软弱,仿佛一根稻草加于她的肩头都会让她彻底散落崩溃。他突然有些不确定,不知道当年那个让他无比激赏、心中充满骄傲的、倔强坚强从不认输的叶初雪去了哪里,莫非真的随她父皇的国从此消散了不成?
他转身看了一眼,内侍们手中捧着香烛、果蔬等祭品远远跟了上来,便过去将叶初雪搀扶起来:“地上凉,起来吧。”
叶初雪十分柔顺,由他拉起来,垂头立在一旁,一时间什么话都没有。
平宗看着内侍们在菩萨前摆放祭品,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回头一看,见叶初雪静静地站在那里,面色苍白得几乎透明,一双眼睛望着前方,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平宗突然心惊,她明明就在那里,却缥缈得仿佛远在天边,人在,魂却散了一般。
平宗担忧起来,不由自主去拉住她,紧紧握住她的手,要通过自己手上的力道确认她还在。叶初雪觉得手骨都要被他握断了,却茫然地想不起来要呼痛。
她越是沉默,他就越是不甘心。两人在无声中较劲,寒风中俱都是一背的冷汗。
叶初雪突然挣脱平宗的掌控,走到菩萨前重新跪倒,亲自装上三炷线香,以额头触地,双手手心朝天,喃喃低语。平宗走上前两步,听清了她口中在说什么:“父皇,邕弟,勒古,赫勒敦……”
她一个一个念出已经逝去的名字,每一个名字都是她心头的一道伤痕,每一道伤痕都令她痛得直不起腰来。然而她的声音终究还是消失在一片茫然的空白中,那些可以念出名字的逝者,她尚能在佛前为他们上香祷祝,可是她的国,她的家,她父皇留下的天下,她家的社稷,这一切都在她的手中失去,她又该拿什么去祭奠?
平宗无声叹息,走过去在她身边跪下,从她的角度去仰望那四尊菩萨。这是他第一次在佛前跪拜,仰头只见那尊菩萨目光渺渺,唇角微微扬起,像是在讥讽他的那一片私心。平宗怔怔看着那些似笑非笑的容色,像极了当时在长乐驿初见她时的情形。当日的她初经丧乱,洞彻人间险恶,目光心智远在红尘凡夫之上,仿佛俯视着人间种种愚行,冷漠疏离,如霜雪,如寒风。
如今的她早已被融化。他久已不见她那样的神色,却也不复见她高渺而神秘的讥讽之笑。平宗心头似铁,越发坚定了信念,决不让她知道半分真相。
叶初雪终于站了起来,低声对平宗说:“祭奠社稷祖先,本该用少牢。我却只能用香烛。”
他心头大痛,许诺道:“有朝一日,我带你回南方去。叶初雪,江山仍在,你不该灰心。”
“江山仍在,只是所托非人。天地本不会辜负于人,是人,在一直不停地辜负着人。”
平宗听她这样说,不禁疑心大起,也不知她这话中所指,究竟是在说他还是罗邂。然而他心中有鬼,自然不能追究,只是劝道:“我知道你心中难过,只是再难过也不该不顾自己的身体。回去吧,这儿风大。”
“嗯。”叶初雪并没有抗拒,默默地跟着他往回走。
碧台岛上四季如春,却温暖不了他们两人。相握的手,相贴的掌心,处处皆是一片冰冷。
回到承露殿,平宗命乳母抱出阿戊来。叶初雪见到儿子,果然神色柔和了许多。平宗便趁机劝她吃些东西,叶初雪也不拒绝,给什么就吃什么,也不挑剔味道,仿佛只是为了活下去才吃东西一般。
只是到底还是病倒了。夜里突然发起热,平宗抱着她,俨然抱着个火炉子一般。她烧得昏昏沉沉,在梦中一时哭,一时笑,一声声叫着阿爹,又呼喊小白。平宗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她在这个关节上倒对小白念念不忘。但也知道这一场病是注定的劫,将心中悲痛发泄出来也许就好了。
果然如此慢慢拖着,到了立春前一两天,叶初雪渐渐好了些。烧退了,吃东西也开始挑口味,也不再渺渺地发怔,会看着阿戊微笑,也会依偎在平宗怀中浅浅说着一些天长地久的情话,甚至还能抽出精神来为平宗筹划立春日赏给诸宫嫔妃的礼物,就连皇后循例遣人问候,也亲自挑选了礼物回赠。
平宗渐渐放心。他酝酿了一冬开荒免租赋的计划正当施行的关键,于是在延庆殿逗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与平衍等重臣常常讨论得忘记吃饭,叶初雪便遣人来催请用膳。
自立后风波后,平宗与平衍终究是有些芥蒂,不若以前那样无间。还是叶初雪劝他,若因为一介妇人坏了兄弟情分,离间了君臣之义,她身上的罪名岂不是就被落在了实处。平宗知道她说得有道理,于是刻意留平衍一起用膳。席间兄弟二人缓缓地闲聊了几句,略微改善了一些几个月以来疏冷的关系。
然而话题自然而然就会转到叶初雪身上,平衍纠结了许久,才终于问了一句:“叶娘子身体痊愈了没有?前些日子听说病得厉害。”
平宗点了点头:“好得多了。南边的事情让她伤心,如今倒觉得你也许是对的,她并不爱这皇宫中的生活,不过是为了我在勉强忍耐。当初若让她做了皇后,只怕更劳神费心。”
平衍却觉得这话将自己逼到了角落里,想来想去,选了个无伤大雅的说法:“她大概是想家了。”
平宗一怔,陷入沉思。叶初雪想家了。这却是他从未想到过的。一直以来,他总觉得她冷静沉着,虽有悲喜却就事论事,却没想到过她此番这样大受打击,也许仅仅是想家了。但是谁说叶初雪不会想家呢?当初在日月谷中,她不就为他唱起了江南的《采莲赋》吗?最近在承露殿,她也时时唱起,说不定真的只是因为想家了。
“若真是想家了……”他这一直紧绷的心情微微松动,“该怎么办?我将碧台岛上的桥修成凤都天津桥的样子,却让她见景伤情。”平宗从来没有如此为一个女人的心思发过愁,也从不曾令他这样苦恼过。
平衍想了想,试探地说:“也许故人可以解乡愁。”
平宗朝平衍望去,知道他说的是谁,却一时拿不定主意:“她们可远不只是故人那样简单。”
“也是。”平衍叹了口气,转过话题不再讨论叶初雪。
只是平宗却留了心,回来后对叶初雪提起来:“七郎府上那人,要不然让她来陪伴你?”
叶初雪沉默了一会儿,一刹那的静默令平宗几乎恼恨起自己这样多事,正要劝她不必理睬,却听她说:“也好。”
接下来的一切就好安排了。立春日龙城三品以上命妇和诸王内眷进宫行迎春礼,叶初雪代行皇后职,亲往桑神庙祭祀,又剪下蚕卵分赐各位贵妇,随后由两位嫔妃帮助招待贵妇们的宴请,叶初雪则以身体未痊愈提前退场。
到了承露殿,乐姌已经在这里等她了。
乐姌以秦王府孺人的名义入宫,身着秦王侧妃的礼服,虽然盛装打扮,但要见叶初雪还是令她心中忐忑,一张面孔变得苍白,就连胭脂也掩盖不掉憔悴。
内侍飞快跑进来通报叶娘子回来了,乐姌便随着殿中女官和内侍一起起身出迎。
叶初雪刚一进承露殿的院门,便已经看见了立在廊下的乐姌。
两人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凤都的天极殿。那一夜的情形历历在目,她们二人早已经几回翻覆,不复当初了。
叶初雪走到乐姌的面前,对她大胆到放肆的目光视若无睹,只是上下打量了一番乐姌,淡淡一笑,问道:“你看,谁能想到咱们今日又见面了呢?”言罢也不再等乐姌的回应,当先进了殿中。
乐姌自来不肯对叶初雪俯首,也就趁机省去跪拜,昂首跟在叶初雪身后,丝毫不肯落入下风。
殿中早已经备下了酒席,叶初雪招呼乐姌坐下,态度和蔼:“还没见过四皇子吧?”也不等乐姌回答,便对小雪道:“去让乳母把四皇子抱来。”
阿戊已经会爬,调皮得不得了,在叶初雪怀中坐了不到片刻,看见矮几上有羊脊、熊掌,便挣扎着去够,嘴里乌噜噜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口水倒是流了一地。
叶初雪抗不过他,一边努力想要约束,一边低声斥责:“怎么一点规矩没有?这位娘娘还在,也不怕人家笑话吗?”
阿戊哪里理睬这些,一把抓住一块肉,就要往嘴里塞,叶初雪连忙去夺:“你哪里咬得动这个,快放开。”一边说着,又拈起一块奶块塞进他嘴里:“吃些这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