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璨点头:“其实封晋王甚妙。毕竟皇帝之前所封就是晋王,这是明白昭告天下,此子当为承嗣之人,只是不正式封太子而已。不但如此,北朝皇帝还遥封另外两个年长的皇子分别为怀王和思王,同亲王爵,只是暂无封国,大概要等他们回归龙城后才再改封。”
晗辛若有所悟:“是了,平芒、平节都在雒都,但他们也都是八部夫人所出,所以此举还是要笼络八部。”她突然抬头问道:“可是平若居然没有封?”
“他如今也苦恼得很。”崔璨想起与平若一同从平宸殿中退下来时的情形,忍不住微笑,“他当初在众目睽睽之下与晋王决裂,自然不肯再受半分龙城的恩典。只是万万想不到他母亲却又成了皇后,于是他也就又成了龙城皇帝的嫡长子。虽然不是太子,但毕竟那边太子人选未定,他在雒都的身份就尴尬起来。”
“绵里藏针,以退为进……”晗辛笑了笑,但想到了平衍神色又黯淡下来,“秦王对她成见之深,已经到了要下杀手的地步,我真有些担心。”
“不用担心。”崔璨劝道,“你刚才不也说了吗?越是对手强大身处危局,她就越是能从容应对。”
晗辛长叹一声,心中无比难过,低头看着绣绷上那只尚未完工的玳瑁猫。猫的眼珠神采奕奕,凝视上面仿佛活了一样,会随着看的角度不同而转动。晗辛低声说:“我本是渔家的女儿,进宫的时候什么都不懂。当日宫中女孩子们明争暗斗,她让我不要参与,潜心学点手艺,日后放出宫去能有个生计。我这才拜了宫中绣娘为师潜心学习。”
这是她第一次将自己幼年时的事说与旁人听。崔璨突然安静下来,一边静静吃着蛋羹,一边听她娓娓诉说。
“后来宫中其他女孩子嫁人,她突然把我找去,问我是愿意在身边随她五六年然后寻个好人家嫁了,还是代替她到外面去走走,替她看看这天下是什么样子。”晗辛说到这里,仰起头来静静回忆当日情形,“她以为自己一世都离不开那皇宫了,所以想让我替她出去。”她有些难过地低下头:“那些人根本不明白她!”
她说着低头望向自己的手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竟被绣针刺破了指尖,一团血珠沁了出来,暗红色的。
“哎呀,怎么回事?!”崔璨捉住她的手顺手抽出自己的手帕替她将血珠拭去,一时却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只是怔怔看着她如茭芽一样鲜嫩的指尖,突然觉得那一根根指尖就像是刀刃一样在自己心头戳出一个又一个的血窟窿。他突然觉得心口难受得几乎无法呼吸,然而开口却问的是:“你现在很难过吧?”
晗辛一愕,抽回手含在口中,摇了摇头,目光中尽是躲闪。
崔璨黯然道:“大概你也猜到了,与她为难的就是秦王。”
她垂下眼,睫毛微微颤动了几下,终究还是平静了下来:“我与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那这孩子……”
晗辛不等他问完,抢着说:“也跟他没有关系。这孩子不管父亲是谁,总之我一力养大就是。”
崔璨脱口而出:“我与你一起养。”
晗辛怔住,泪水在眼中凝聚。她摇了摇头:“崔相收留照顾我,我已经感激不尽了。其余不敢奢求。我……我的事情太复杂,即便与崔相也不好纠缠过深,我不能给你添麻烦。”
“不麻烦,我愿意!”
“崔相别忘了这孩子到如今连父亲是谁都不清楚。”
“我来做!”
崔璨的声音很轻,落在晗辛耳中却重逾千斤。她眼眶中转了好多圈的泪水终于落下,打在玳瑁猫的眼中,倒像是那猫也哭了一般。
“说不定孩子是陛下的。”她嗫嚅地说,为自己当初的一时意气后悔不已。
“所以如果你腹中孩子没有父亲,只怕瞒不过去。”
晗辛抬起眼正视崔璨,他的面孔被泪水模糊得分辨不清。她只能伸出手去,用手指感触他面上的轮廓:“崔相你是千古难得的纯臣,我如何能让你做欺君之人?”
第三十章 古来一片伤心月
龙霄冷得浑身瑟瑟发抖。
空气又湿又潮,暖昧的寒意如附骨之蛆在周身缠绕。监牢的石壁上渗着水,身下的稻草也一片湿凉,寒气仿佛钻进了五脏六腑。龙霄从小锦衣玉食,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即便当日被羁昭明,好歹人家每日好吃好喝从来不怠慢,而眼下,他面前只有一碗冷了的秫米粥,他只喝了一口,就被砂子差点儿硌掉了牙。
龙霄气得跳起来,一脚踹在牢门的铁栅栏上,吼道:“秫米粥?你们给老子喝秫米粥?那是吃多了撑着的时候喝来消滞的。老子肚子里面什么都没有,你们还给我喝这个?”
他自下狱以来,每顿饭都要闹上一闹,这一两个月下来,狱卒们早已经见惯不怪,连答应一声都懒得答应。
龙霄愤恨地将碗扔出去。他体力虚弱,碗倒是扔出去了,粥却泼了自己一身。
外面的狱卒见状毫无顾忌地笑出声来。
龙霄沮丧地靠着铁栅栏坐下来,缓了一缓才大声道:“冯二你个没良心的臭小子,你给我过来!”
那几个狱卒这才收住笑声,其中一个磨磨蹭蹭地走到铁栅栏前,也不吭声,低头看着脚尖轻轻踢着地。
龙霄伸出胳膊在他脑袋上胡噜了一把,冷笑道:“余帅让你来关照我,你倒跟着那群王八蛋幸灾乐祸,活腻歪了吧你?去给我弄点儿能吃的来,那粥也是人吃的?”
“没有。”冯二低着头哼哼唧唧地说了一句,像是怕被他打,猛地向后闪,果然躲开了龙霄的一巴掌。
“没有?老子塞给你的钱就换你一句没有?”
“是真没有!”冯二躲远了两步这才敢抬头看他,“上面说了,不许给您特别关照。”
龙霄气得又要去打,眼见够不着,忍了忍,反倒笑起来:“上面?上面是谁?我倒要看哪个上面如此不长眼。”
“还能是谁?庐江王啊!”冯二脱口说出来,登时觉得底气足了许多,又说,“我知道您是余帅要保全的人,可如今即便是余帅也已经自身难保,何况旁人。”
龙霄听了一惊,反倒镇静下来,招招手:“冯二你过来,我保证不打你,你跟我说说,余帅自身难保是怎么回事?”
冯二犹犹豫豫不想过去又不敢不过去,正在磨蹭,突然外面大门响起动静,立时便有人跑出去查看。龙霄竖起耳朵,听得有人在门口窃窃地说了几句话,脚步声响起,一时便见出去迎门的狱卒领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壮汉进来。
那人头上戴着风帽,在摇曳烛光中看不清楚相貌,走起路来却虎虎生风,每一步踏在地上都仿佛令烛光晃动了几下。
龙霄先是略微愣了一下,随即惊奇地瞪大了眼,似乎不敢相信这人会出现在这里一般。直到那人随着狱卒走到了近前,他还是没有回过昧儿来。
对方倒是先亮出了一面令牌:“奉庐江王之命提审龙霄。龙司马,请跟我来吧。”
龙霄在余鹤年帐下任司马,因此旁人称他为龙司马。只是这三个字从对方口中说出,却生疏得很。龙霄要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登时心头疑云大起:“庐江王派你来的?”
对方抬起头,一双眼眸在火光的照映下熠熠发亮,冲着龙霄飞快地眨了一眨,口中却无比严厉:“怎么?你不敢去?”
龙霄登时会意,仰头大笑:“敢!怎么不敢?!就怕他庐江王见了我要腿软的!”
那人怒道:“大胆!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如此信口雌黄!”他抢过狱卒手中钥匙将门锁打开,一把揪住龙霄的衣襟将他拎了出来:“你这会儿张狂,一时见了庐江王,管教你脱层皮!”不由分说拽着龙霄就往外走。
龙霄在监牢中夙日寻事,狱卒们都道他是个恶人,却不防有人比他还要蛮横,一时间都看得呆住,等到反应过来时,那大汉已经拎着龙霄快要走出门口了。为首的狱卒才突然想起来,追过去喊道:“贵人且慢,从狱中提人要有公文和印鉴勘合!”
那大汉扭头冲他狞笑:“我是庐江王派来的人,勘合公文你只管找他去要。人却必须即时带到庐江王面前去,否则庐江王怪罪下来,谁担当得起?!”
狱卒被他唬得一怔,那人已经拎着龙霄飞快地出了门。
外面却下着大雨。
沿江一带天气潮湿,冬天多见潮雨,愈加让人冷得连句话都说不出来。龙霄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抖,那大汉见他这副样子,讥笑道:“抖成这样,是怕了吗?知道怕就好。”一边说着,一边不由分说将他塞入一辆马车中去,自己跳上车夫的位置,扬起鞭子喝了一声:“驾!”驾车的马嘶鸣着奋蹄奔跑起来。
车厢中倒还暖和,龙霄渐渐缓过劲儿来,觉得手脚不再冻得僵直,这才留意到有一丝香气诱得他一个劲儿咽口水,四处翻找了半天,总算翻出一个粗布包,打开里面全是夹着羊肉的麻饼。龙霄早就饿得很了,什么也顾不上,抓起一个就往嘴里塞。
他吃得急了,一时噎住,正转着圈儿找水,马车突然停下来,有人进来抛给他一个水囊笑道:“就知道你肯定要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