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来由地,平若耳朵一热,心头猛地砰砰跳了两下,脚下不由自主地便加快了步子,两三步追赶上前。
平宗见他过来,便仍旧负着手转身向前走,像是丝毫也不介意两人仍是敌人,也曾经你死我活地争斗过,毫无芥蒂地将后背亮给了他。
平若知道若是自己足够强硬冷血,此时只要用匕首扎过去,即使不能全取他的性命,也能令他重伤,那么龙城之危,身世之秘,母亲的眼泪,平宸的戒惧,他们不得已而逃离龙城,所有这一切的危机都能在一瞬间被解除。
然而他连想都不敢去细想。那个人就在他前面缓步而行,他伸出手就能碰到的雄健背影曾经是他幼时全部的天地与世界,是他在这世间最安稳舒适的栖息之所,是他即使在延庆殿中也没有想过要去伤害的人。
但一切却早已与最初背道而驰了。
平宗走到山坡顶上,停下脚步,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临近十五的月亮,已经像是要将自己全部的光芒都奋力洒向人间,虽然还未曾完全圆润,却也足够夺目耀眼。山坡下面松林遍野,只有一块背阴的坡面上有野草和成千上万的士兵。
站在这里,仿佛能将时间的一切细节都看得分毫不差。
平宗问:“你母亲可好?”
这一路上来,平若心中闪过无数的念头,却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他突然冒出来的竟然是这一句,愣了愣才低声回答:“之前病了几个月,这一向却好了许多。”
平宗点了点头,又问:“还在龙城吗?”
平若心头一震,咬紧牙关不开口。
平宗等了一会儿,转过头来看他,像是并不期待从他口中听到任何消息一般,只是又问:“为什么不愿意留在龙城?”他像是对这个问题十分介意,百思而不得其解,才终于没忍住问出口一样,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古人都说,良禽择木而栖。你真的觉得辅佐那小子比做我的世子更好?”
这个问题平若被人问过很多遍,也问过自己很多遍,时至今日,沧海横流,每个人都已经显露出了真实的一面,父亲的语气中已经透露出了和解的意愿,如果想要回头,只怕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
然而也正是因为经历了这些波折、失望和挫败,平若心中那股不平之气才越发地不可压抑。他微微抬起头,声音并不响亮,回答却铿锵有力:“阿爹久不在龙城,当是并不知道儿子如今任中书令之职,人家见到我都唤我一声平中书,肯叫我世子的人已经不多了。”
平宗拧起眉冷笑:“怎么?这晋王世子的名头辱没了你?”
平若撩起袍角在平宗的脚边跪下,仰起头看着他,说:“阿爹,能做你的儿子是我这一世最大的幸运,也是我这一生最觉辜负你的一件事。”
平宗冷笑:“所以你就不打算做我的儿子了?”他心中惊怒不定,突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疲惫。这么久以来,父子反目,彼此攻伐,却都默契地闭口不提父子之情,他以为即使做敌人,父子缘分总还是会保留一线的。然而平若这句话却令他感受到一股彻骨的寒意。
平若沉默了片刻,知道父亲已经误会了他的意思。然而他无法再解释什么,他不忍心由自己来揭穿那个秘密:“阿爹……”
这一声呼唤却换来平宗的冷哼,平若也不知道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但他明白再说下去,这十多年的父子之情只怕就要割舍在这里了,然而一切就像是离了弦的箭,无可挽回。“阿爹莫非不明白,世子这个头衔是阿爹赐的,平中书这个称呼是儿子自己挣来的。不是不愿意跟随阿爹,只是留下,阿爹是我的庇护,而跟着陛下走,我是陛下的支柱。阿爹,雏鹰大了也要放出去自己飞,求阿爹放我走吧。”他说出这番话,自己也觉凄楚,仿佛心头一直牵系着的一根弦铮然绷断,浑身的力气都随着这番话而流失。
平宗垂目看着他,悲怒被死死压抑在了心头,开口时语气仍然平静:“我可以让你死在这里,看你还能往哪里飞。”
“儿子的命都是阿爹给的,阿爹若不打算再让儿子活下去,不劳旁人动手,儿子自己还给爹就是。”
这是他最看重的骨血,是他悉心教导长大的儿子,是和他一起成长的同伴,是他前三十年最大的成就和荣耀。平宗过了好一会儿才察觉到牙根酸痛,胸口憋闷。他猛地背过身,大口地呼吸,想要平复心头的巨浪,然而每呼吸一下,都觉得五内如绞,痛不可言,竟如吃了砒霜毒发一般无可忍耐。
平若静静跪在地上,听着父亲剧烈的呼吸之声,双手紧紧攥住地上的草,泥土渗进指缝,身上的伤口还在作痛。然而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待着那人对他的处置。
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将自己的意志交到别人手中,将自己的前途摆在别人脚下,熬过了这一次,便是一片新天地,从此再无挂碍牵绊,再不受愧疚束缚折磨。熬不过,也不过一死,一了百了。
他的耳朵突然捕捉到什么声音,抬起头,见父亲仍然背对着自己,但刚才分明听见他说了句什么。平若硬着头皮问:“阿爹,你说什么?”
“我说……”平宗转过身来的时候面上已经看不出什么情绪,声音依旧平稳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我说你从今日开始可以不必叫我阿爹。我没有生过你这个儿子,你与我再无任何关系。”
虽然早就有了准备,听到这一句平若仍是忍不住呆了呆:“阿爹?”
“我说不许这么叫我了。”平宗咬着牙说,用尽全部的自制,转过身,“走吧。”
平若仍旧不敢置信:“你让我走?”
“我让你滚!”平宗突然暴喝一声,声若响雷,在静谧的夜里滚过山坡,震得树间寒鸦振翅飞起,成群结队,扑向月亮。山下大军也听见了这一声怒喝,纷纷朝上面看来。月光下就如同是平静的水面蓦地起了一层涟漪般向周围扩散开来。
平若再也不说什么,跪在地上冲着平宗的背影叩了三个头,起身向山下自己的坐骑走去。
还有贺布铁卫围上来拦住他的去路,一个个手握刀柄,只等一声令下就将这个激怒主帅的逆子拿下。
“让他走!”平宗的声音从山顶传来,如同天神般威严不可违逆,“不许伤他,让他走!”
带着不情愿和迷惑,士兵们向两旁让开,在平若的面前给他留出一条路来。
平若翻身上马,顶着无数利箭一样冷硬带着杀气的目光,一步步向包围圈外走去。
惊飞的群鸦聒噪不停,在头顶盘旋,月光微微颤动。
平若回过头去,寻找山坡上那个身影。
青色的天幕之下,那人站在月光的中心,看上去遥远而不可侵犯。令他有一种不是自己背离了对方,而是对方放弃了自己的错觉。
平若心头一紧,突然拨转马头,不顾周围响起的惊呼声,催马向山坡上跑去。
厍狄玮等人大惊,一边呼喝一边带着人狂追过去,生怕他突然动手伤了平宗分毫。
平宗却岿然不动,眼看着平若奔到近前,沉静自若。
平若并不下马,飞快地说:“叶娘子只怕有危险,有人要害她。”
平宗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平若就已经又掉头下山,飞快地跑远了。
第十二章 衣冠偶坐论分合
入秋后的昭明终于凉快了下来。
整整一夏,昭明城都被水汽蒸腾得又热又闷,有如蒸笼一般。不只是尧允这样草原上出来的北方人受不了,就连在凤都那种出了名的暑热之地长大的龙霄都有些经受不住,手中握着一把羽扇,哗啦哗啦扇得襟带乱飞,还是禁不住地冒汗。
“今年天气真古怪,江北倒比江南还热!”龙霄一进尧允的书房,大大咧咧地席地而坐,口中抱怨着,“不信你去落霞关试试,那边都比昭明要凉快。”
“是啊,二十万大军密不透风地在北边围成了一堵墙,一只苍蝇都透不进来,能不热吗?”尧允对他不请自来已经习以为常,头也不抬地说。
龙霄手中羽扇略顿了顿,问道:“楚勒走了那么久,有消息没有?”
“有。”
龙霄等了片刻,才意识到他的话已经说完了,登时气得都笑了:“我说老尧,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跟我摆架子了?我从落霞关翻山越岭来一趟昭明容易吗?就算熟不拘礼你不迎客也就算了,连好话也不给一句,这是待客之道吗?”
尧允认认真真将手上正在写的书信完成,放下笔,这才抬头朝龙霄看去,见他正自己倒了一杯酒优哉游哉地喝着,便笑起来:“你都反客为主了,我还需要待客吗?”
龙霄其实知道症结所在,叹了口气,放下酒杯道:“我知道,我知道,你这是嫌我办事不力,没能借来那两位王爷的兵替你抵挡北边。可你得知道,我如今日子也不好过得很,空口白牙让他们借兵向北打,总得让他们相信这事做来有道理吧。”
“道理这种事你都要我教你怎么说吗?”尧允淡淡地说了一句,拽过另一封书信,拆开来细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