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俩都明白她说的是谁。当时平衍受命招募贺布子弟,他是唯一有权力、有机会将睢子塞进贺布铁卫的人。“只是还有一点我没想明白……”叶初雪深蹙眉头,低头凝思。
“哪一点,说不定我可以帮你解惑。”
她却摇头:“不必了,想不明白就不想了,总有一天答案会自己浮出来。”叶初雪叹了口气:“当时龙城还没有陷落,也没有后面发生的那么多事,他大概未必想要我性命,他让你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
“他只说让我将你送到一个约定好的地方,自然有人接应。后来情况有变,我就先撤走了。后面会发生什么事,我也不知道。”
“我的第二个疑问就是,你手下这几千人这么长时间究竟藏在了什么方?”
“你猜出来没有?”他故意问。
叶初雪笑了:“没猜出来的话,我也不会拿出来说了。你那些手下虽然都说步六狐话,但汉语却也都十分流利。”她见睢子眼中露出沮丧的神色,不禁一笑:“我知道你严令他们不许与我太过接近,但总有那么一两回会路出马脚来。你的这些手下都是步六狐人无疑,但大概都是在京畿一带生活了很久的。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你们很早就到了龙城,成为秦王的部曲,一直在为他效命。”
睢子深深地吐了口气:“你还真敢猜。在晋王的眼皮子底下,秦王有这么一支部曲,会没有人知道?”
“说不定晋王知道,只是不知道你们跟昆莱的关系?”叶初雪也没有想太清楚这里面的联系,但知道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于是问道:“所以我好奇的是,为什么好好的云山你不待着,却要带了那么多人离乡别土,到龙城去?”
睢子轻笑了一声,像是觉得她的问题十分可笑:“我们步六狐人跟你们汉人不一样,我们不在乎乡土,不在乎远游。以前我们没有被赶进大山之前,也跟丁零人、柔然人、乌桓人一样,在草原上放牧,遂水而居,哪来在乎什么地方是家乡。”
“可是你们的歌,和丁零人的歌一样,唱的都是乡愁。”叶初雪幽幽地接着他的话说,在他愣住的时候回过头来,沉静地盯住他的面孔,目光深沉,似乎能够看透他全部的伪装,“步六狐人跟丁零人一样,都眷恋故乡。否则你们的收下不会安心跟着你在大山中跋涉,龙城多舒服啊,有什么必要回来?他们跟你一样,在这山中心安理得,如鱼得水,你们都喜欢回家的感觉,为什么不会来?”她语声轻柔和缓,问出的问题却如箭一样令睢子无法闪躲:“是因为你们回不来,昆莱不让你们回来。”
她甚至不是在问话,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睢子狼狈的眼神证实了她的猜测。
“为什么?”她轻声问。
睢子突然恼怒起来:“你到底要不要我给你揉肩?动来动去的我怎么揉?”
叶初雪索性站起来与他对视:“昆莱将你逐出了漠北,所以阿斡尔草原没人知道他还有你这样一个兄弟。你回来真的是为了给他报仇吗?”
“关你什么事?!”睢子蛮横起来不讲道理得很,见她不肯退让,一下子跳起来,叉着腰凶巴巴瞪着她,“你问那么多干什么?不是我在问你吗?不为给他报仇,我抓你做什么?”
叶初雪却丝毫不为所动,仰头迎向他的目光,唇边带着微笑,像是在看着一个被人拆穿了小把戏的孩子发脾气:“我肚子里是晋王的孩子,你若不是为了给你兄长报仇,就送我去见晋王。我可以保证晋王不会杀你,甚至会让你带着手下这些人归顺,给你封官赐爵,总好过如今做人部曲,名不正言不顺。”
睢子的火气渐渐平息了下去,心中盈满疑惑:“你兜了这么大的圈子,就是为了跟我说这句话?”
叶初雪倒是坦然地一笑:“这对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事。”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睢子哼了一声,“上次你还说要让我跟晋王交换饶我不死,今日就变成了封官赐爵?”
这话虽然全是质疑,但在叶初雪听来,却不啻为一线曙光。她面上不动声色,声音却不由自主地明朗了起来:“因为你与昆莱的关系啊。若你只是昆莱的兄弟,只怕晋王会将你当作步六狐的漏网之鱼,斩草除根,根绝后患才是他的首选。但如果你与昆莱早就反目,那么在晋王看来,你则会是一个可用之才,晋王念在你护我周全之功,定然不会委屈你。”
睢子像是动心了,追问道:“只要我跟兄长撇清关系,晋王就会不计前嫌?”
“本来也没有什么前嫌,一切都可以说成是误会。”叶初雪循循善诱,火光映入她的双目中。
睢子点了点头,似乎是在思考权衡。叶初雪知道这个时候要容他细思,便也不去打扰他,起身走到火边,见木柴已经烧尽,火苗变得微弱,便捡起几根树枝扔进火堆里去。
凤都的天气应该还是暑热难当,龙城会凉快些,但是在这里已经寒意逼人了。叶初雪心中惆怅,她刚刚度过了一个生命中最漫长的冬天,好像还没有完全缓过劲儿来,一转眼夏天就已经逝去了。她只希望在入冬之前,能够回到平宗的身边。今日突如其来的胎动让她心中仅存的那一丝孤勇烟消云散。她此时此刻,只想将腹中胎儿所带来的全部感动与平宗分享。为了能回到他的身边,她必须要采取行动。
树枝在火堆中爆出噼啪的声音,火星四下里飞散,火光将身上的铁链映得通红。
叶初雪看着链子,心中一动,总有种不那么确实的不安萦绕不去。但她来不及细想,就突然听见睢子在身后问:“你有兄弟姐妹吗?”
“我?”她转头看他,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样问,“有一个妹妹。”
“你跟她亲厚吗?”
叶初雪的心渐渐沉了下去,明白那不安从何而来。然而事已至此,却已经无法挽回了,她只能回答:“算不得亲厚。”
“那么如果有人杀了你,她会不会为你报仇?”
叶初雪苦笑,这问题居然她自己也拿不准:“我不知道。她大概恨不得这世间根本不存在我这样一个人吧。”
“那么如果有人杀了她呢?你会为她报仇吗?”
叶初雪在心里叹息,看着她静静地回答:“会。无论如何我都会为她复仇。”
睢子笑了笑,只是说;“回去休息吧。”
她却不甘心,还想再挽回:“你跟他不一样,你自己说的。”
“即便不是为了他,我身上还背负这步六狐部上万口被全灭的仇,怎么可能接受晋王封官赐爵?你把我睢子当作什么人了?”
寒意慢慢爬满叶初雪的后背,她突然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睢子。无论心机还是城府,他都不像一个异族人。也许也是她自己跟草原人打交道太久了,太过懈怠,才落到了这样的陷阱里。
“你打算怎么做?”她轻声问。
“既然孩子不是我兄长的,那就容易得多了。”睢子向前走了两步,双手抱胸,高大的身材给人一种巨大的压迫感,“我不要晋王的官爵,也不需要他饶我性命。我只要让他知道你在什么地方,然后等他自投罗网就好了。”
叶初雪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做到面不改色地点头:“我知道了。算你狠。”她说完便转身向帐篷走去,只有在转身背对他的时候,才敢放任自己深深吸气以平复心口的巨震。
“叶初雪!”他突然叫她,等她回过头看着自己,才说:“还有一个选择。你嫁给我,我跟晋王的债就一笔勾销。”
他以为他的话至少会激起她的怒气,会让她失去平静和自制。然而没有,叶初雪只是静静看着他,说:“你不能叫我叶初雪,这个名字不是你能叫的。”
这个意外的回答让睢子感到无比好奇:“那我该叫你什么?”
“殿下。”她高傲地抬起头。白发在身后微微扬起,如同月光在她脑后织出来的圣光,“你要叫我王妃殿下。”
说完,她再不理睬他惊诧的模样,转身进了帐篷。
第十四章 云散城头满白尺高
平宗的四路大军终于在城下合围。看着一百丈高大的城墙,平宗顾不得多做感慨,传令下去:“点火!”
传令官飞马奔驰,命令一层层地传下去,顷刻间火把渐次燃起,由近及远,火光像潮水一样向远处伸展波及铺满,起先还只是星星点点,渐渐地,光线充盈了起来,成千上万支火把仿佛夜色中的萤火虫,将光汇聚起来,周围一圈,将整座城池映得亮如白昼。
平宗一直到光线足够明亮,令他几乎能看清墙头守城士兵面上惊恐的神色时,才下令:“擂鼓,挑战!”
一千面鼓同时擂响,如旱雷惊天,震撼心魄,滚滚不绝地从龙城上空滚过。
龙城里七十二坊的居民都震惊地冲出来,也顾不得宵禁,聚集在坊里间的街道上议论纷纷。他们本是被鼓声惊动,出来后却发现天空被火光映作了红色,四面八方似乎都被大火包围,登时人人无端惊恐了起来。
平衍一听到动静便命人备车,他一路巡视过来,只见龙城中已经乱了套,有人哭,有人喊,有人收拾了家当拖家带口要出门躲避,不料出来站在街口才发现满城皆是如此,竟然一时间不知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