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宗赶到之后反倒不急于干涉,寻到一处高地,居高临下通观全局。
阵中左右冲杀之人他自然一眼就认了出来。平宗看了一会儿,对身边贺布铁卫感叹道:“禁军实在是人心涣散得很,如果不是厍狄玮将军还没赶到,下面这些卫长彼此之间虽然配合无间却互不统属,留出了转瞬即逝的空隙,让对方抓住了机会,今日咱们几乎可以将他们全歼于此地。
此时厍狄玮终于匆匆赶到。平宗一摆手:“你们放手打,不必在意我,我就看看。”他目光紧紧随着平若的身影在阵中逡巡,想了想说:“禁军打散就可以,不必赶尽杀绝。”他抬起手指着平若:“把他给我留下!”
厍狄玮答应一声,匆匆赶到前线去。他的旌旗一升起来,阵中登时气氛一变,东路军这边立即心中安稳下来,各个卫长迅速地变换着位置调整阵形,厍狄玮依照平宗所说留出一线出口的同时指挥大军对禁军形成合围之势。
包围圈渐渐压缩,禁军也很快发现了缺口,不少人从那边冲了出去。然而每当平若在亲兵护卫下也要往那边冲的时候,那道出口便会从眼前消失,而出现在战场远端另外一边。
平若如此本破了几个来回也就明白了过来,这是对方在挤水。他们的目的只怕就是要将自己擒获。
想通了这一点,平若反倒沉稳了下来。他从带队冲出龙城与这一路大军相遇后,一直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打了几个时辰到了这个时候,身上已经挂了彩,浑身浴血,也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血,还是敌人的。他几次砍杀敌人,对方的鲜血溅得他一头一脸,到现在都已经干涸结痂,覆盖在他的面孔上,倒像扣上一层铁甲,令他连张口呐喊都不能自如调动肌肉,脸皮被拉扯成了一种狰狞的模样。
对方的包围圈越来越小,他身边的同袍也越来越少。平若既然看清了对方的策略,索性自己纵马左冲右突,撑开包围圈,留出时间让旁人一点点地离开,到最后包围圈中就只剩下了他和十几人。
平若停了下来。
他已经精疲力竭,一人一马都是大汗淋漓,都在重重喘着粗气。
血一滴滴地顺着手臂流下来。平若要喘息一会儿才能感觉到手臂的疼痛,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里又多了一处伤。
他嘿嘿咧嘴笑了一下,伸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心中却十分平静。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在没有父亲的护佑下上战场,带着几万人冲出龙城,一刀一枪地拼杀。没有贺布铁卫寸步不离地守护,也没有父亲部下若有若无地隔离,他终于体会到了“浴血沙场”四个字的意义。
平若觉得他现在的人生已经圆满了。丁零男儿骨子里始终有一种对鲜血的渴望,他平日所读的汉人经典似乎将他骨子里的野性压抑了下去,但是一闻到血的味道,他就仍旧是个丁零男儿。
平若若无其事地纵马在包围圈中巡视,手中长戟挥舞得虎虎生风,从敌人面前掠过,高声问道:“怎么不动手?来呀!既然被你们围住,要杀要剐就随便吧,我半句求饶的话也不会说!”
然而对方却反常地沉默着,似乎对他的挑衅无动于衷,又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平若心中有所预感,但极目战场却没有看见那个人的旌旗,他猜父亲并不会出现在这边。按照他一向的风格,大概此时正坐镇中军,策应各路大军。也许这些人就是得了他的命令,要将自己斩杀在这里。
然后平若听见了那个声音从身后不远处响起:“阿若,还不下马投降?!”
平若一听那声音浑身就如遭雷击,巨震之下竟连手都抬不起来。他胯下的马似乎也体会到主人震惊的心情,蓦地顿住脚步,停在原地,不安地仰起头来。
平若的马和平宗的坐起本是一对父子。平宗驱马缓步来到他们身后,吹了声口哨,平若的马便突然兴奋地长啸了一声,转头朝平宗奔了过去、
平若猝不及防,被坐骑带得转了身才突然醒悟,他不愿意就这样被带到父亲面前去,大喊一声,从马背上跃了下来。
立时便有十几个贺布铁卫从平宗身后冲出来,长戟如密林树枝一般密密麻麻地戳在他的胸口上。
平若躺在地上,眼睁睁看着指在自己胸前的兵刃在月光下泛着寒光,脑中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那一日,在晋王府的厅事前,当着全龙城勋贵的面,也是这样狼狈地跌在地上,被人用木杖固定住身体。
那是他一生一世都无法洗却的屈辱,是他深深铭刻于心、宁愿从此与这世间最强大的男人对抗也不肯妥协的全部缘由。每当他怀疑自己的选择而在长夜中无法安眠时,只要回想起那一日的情形,想起将近千人聚集的庭院中,木杖击打在他身体上的声音在一片沉寂空旷中回响。
那一片久违了的血红色疼痛从平若身体深处泛了上来。当日受刑他就暗下决心,那一顿板子打完,他的债就还完了,他决不让这样的事情在自己身上再发生第二次。
他大喊一声,突然奋力攥住抵在他胸前的长戟,也不顾兵刃割破他的掌心,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拽,将那两名贺布铁卫拽得向前跌出去,撞在一起。趁着众人出乎意料发出惊呼之声还来不及做出反应的时候,平若趁机一跃而起,竟将身边一众贺布铁卫全部掀翻。
场面登时乱了起来,这边怕晋王受伤,贺布铁卫和东路军一拥而上,密密麻麻将平若团团包围了起来。
平若也不甘示弱,挥舞着长戟一味横扫,将敌人远远逼开,不得近身。
厍狄玮已经赶过来,一边指挥人来护在晋王身前,一边低声劝平宗:“将军,这里太危险,还是避一避吧。”
平宗朗声笑了起来,一指平若:“那是我儿子,我会怕他吗?让你的人都退开!”
厍狄玮还在犹豫,平宗已经一提马缰纵马跃到了包围圈的中间:“都让开!”
贺布铁卫一贯对平宗的命令毫不迟疑地执行,见他发令,虽然也有些犹豫,但终究还是服从命令,向两边退开。
平若头脑一片混乱,甚至不知道身边发生了什么,长戟直冲着平宗横扫了过去。周围又是一片惊呼,眼看戟尖将将要触到平宗的脸颊,他突然伸手一抄,便稳稳掌握住了戟头,令兵刃被困在距离自己的鼻子不过半分的地方,却分毫动弹不得。
平若挣了两下都无法挣脱,抬头这才发现面前高大天都马上的人是谁,登时惊了一下,下意识地松手将长戟扔开,瞪着平宗半天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平宗静静看着他,见他放了手便也松了手,一任长戟跌在地上,发出当的一声。
父子俩一个坐在马上,一个立在地上,瞪视着彼此,一时谁都不肯出声。
他们自那次杖刑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彼此,而在那之前,平宗离开龙城有三个月之久,如果不算当时在众目睽睽之下隔着上千人的庭院彼此瞪视,到如今也已经有了一年多了。这一年风云变幻,生死轮回,两人再见时仿佛一切都已经是上一生的事情了。
平宗打量着平若,一年不见,这孩子长高了,肩膀宽了,身体也壮实了不少。更难得的是,在这样陷入重围、不顾一切拼杀的时候,竟然丝毫没有显露出胆怯和退缩来,反倒在刚才奋力挣脱众人包围时表现出了不凡的清醒和孤勇。
平宗一直最担心的就是平若跟着汉人读书太多,会将骨子里丁零人的勇猛给消磨掉,如今看到这样的平若,看到他桀骜而不屈地与自己对抗,他心中却满是欣慰。
“打了这么久,不累吗?”平宗率先打破了沉默,驱马上前两步,走到了平若的面前,令他的鼻尖几乎要碰上天都马的鼻子,“见了我也不问好了吗?你倒是越来越有出息了。”
平若在父亲的逼视下有了动摇,终于松开紧握在身侧的拳头,伸手抚上天都马的了脸颊,另一只手牵住了缰绳,抬头看着平宗:“阿爹……”
“你本事越来越大了。”平宗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见他面上全是血污,便顺手从铠甲下翻出一截布巾丢给他,“把脸擦干净。”
“不用。”平若用手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咧嘴一笑,白色的牙齿在夜色中格外显眼,“手下败将,没有颜面见人,不擦也罢,就这样吧。”
平宗笑了笑,也不再纠结,翻身下马:“跟我走走?”
平若颇感意外,回头看围住他的贺布铁卫和东路军不知何时都已经退到了两三丈以外,再看父亲在面前负手缓步朝山坡上走去,仿佛不是置身在战场,而是信步在闲庭之中,身边不是枪戟林立,而是花树芬芳。月光落在他的银铠甲上闪闪发亮,山坡脚下千军万马,黑压压一片,如同静默的草原牧场一样,只等着一阵风来,便会发出撼人心魄的巨大力量。
远处的龙城静静趴伏在那男人前进的路上,仿佛还未战便已经放弃。
平宗走了两步,见平若没有跟上来,便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倒是也不催促质问,只是静静看着。
那样的目光是平若以前从不曾从他身上得到过的。那不再是长辈对子侄,或者尊者对从者的凝注,而是带着一种他全然陌生的情绪在里面。那种情绪,起初平若甚至想不到该怎么样去定义,然而随即他就回过味来,他曾经在父亲眼中看见过这样的目光,在他面对值得尊敬的敌手、值得信赖的同伴时,就会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