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高贤叹了口气,“即便如此,那也是人家夫妻间的事儿。陛下即便要过问。也总得顾及一下秦王的脸面。”
平宸冷冷道:“朕就是顾及了他的脸面,才这样说的。”他见高贤一脸迷茫,便耐着性子解释:“朕让阿姊嫁他,不是为了他七郎,而是为了阿姊对他的一片痴心。如今既然他们两人新婚就好就已经分开,只能说明两人之间已经起了龃龉。当初他昏迷不醒,阿姊衣不解带地照顾他,如今却连共处一室都忍不了,貂珰你觉得是为什么?”
高贤的额角冷汗滚滚而下:“老奴确实猜不出来。”
平宸哼了一声:“他留不住阿姊,我便将阿姊收回来。这段姻缘本就不是给他的奖品。”他眼中闪亮,颇为自己的算计自得:“我今日如此羞辱七郎,他又知道了阿姊与我的事情,定然要去质问一番。阿姊那人,我已经看透,表面温婉,骨子里却着实自矜,七郎去了定然会冒犯她。让她知道七郎本非良配,索性就此割舍了算了。”
高贤听得目瞪口呆,实在想不明白这少年心里到底是有多少窍,几开几合,竟然能想出这样曲折又匪夷所思的主意来,一时之间却做不得声。
平宸有些得意得说:“不信你就等着吧,待到明日此时,我定将阿姊接入宫来。”他叹了口气,缓缓道:“龙城从此成了伤心地,就让她随我去雒都也好。”
平宸有心掀起一番狂风骤雨,晗辛却全然无法察觉。
此时已经入夜,宵禁中的龙城变得格外安静。门突然在这个时候被敲响,风雨般急促,惊得晗辛心头微微一跳,直起身来,与苏媪面面相觑。苏媪前去开门,只听外面有人道:“秦王妃在吗?秦王殿下的手令,命王妃速速回府。”
晗辛一听便知道是秦王府来的人,便过去问道:“怎么了?是秦王出事了吗?”
那人与晗辛时常见面,见到晗辛立时松了口气,施礼道:“王妃在就好办。殿下现在就在坊门外等着王妃,他请王妃这就立即与他回府。”
晗辛听说平衍到了,便知道他没事,心头略松,板下脸道:“有什么话让他自己来说。”说完便示意苏媪关门。
苏媪把门关上,却担忧地看着晗辛,良久,斟酌地说:“夫妻总有闹别扭的时候,他既然亲自来接,便不好再闹意气。”
晗辛举头看着天上繁星。岁近盛夏,已经到了星河璀璨的时节,一道光带划过夜空,将龙城的天映得一片灿烂。一颗明亮的星在天顶附近闪烁,晗辛认得,那便是参宿。
“不是意气。”晗辛回到庆喜坊后对平衍的事只字未提。当日的激怒与寒凉这些天渐渐消散,剩下的却是对自己激烈反应的后怕。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对苏媪道:“秦王想必不会就这样罢休。人都到这里了,怎么可能空手回去?苏媪,你与苏翁说一声,先回避一下吧。一会儿我们所说的话,还是不听为好。”
苏媪对他言听计从,答应了一声,便进了屋。一时间偌大庭院只剩下晗辛一人独立,一任星光洒落,静静地等待着。
平衍果然没让她等太久,只是却也不甚守礼,直接命人将院门推开,让步辇抬进来。
他坐在步辇上,与晗辛对视,一时间都忘记了要说的话。
新婚不到一月,却有半月的仳离,如今再见,恍惚有种再世的感觉。平衍挥了挥手,让从人尽数退出去,这才缓缓开口:“你许多日不曾回家了。”
晗辛嗯了一声,想要挪动一下位置,却不料手脚皆虚弱无力,连动一下都觉力不从心,只得在心中叹了口气,道:“我不打算回去了。”
他却没有问为什么,而是直接问道:“也不打算跟我说一声吗?”
这态度分明表明了他已经知道全部缘由。如此坦率倒是令晗辛一直纠结的心事松了松,居然能够笑出来:“不说你不是也知道我在哪儿吗?”
平衍终于问:“你究竟还是不愿意选择我?”
晗辛眉间隐现怒意,却始终含而不发,只是问:“你过了这么多天才找来,总不会是问些你我都心知肚明的事吧?”
平宸沉默了一下,摊开手掌,让她看见掌心的白玉兔子:“这是……今日陛下给我的,让我给你送来。”
晗辛心头猛地一跳,蹙起眉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声音陡然尖锐了起来:“他跟你说什么了?”
平衍的目光一直紧紧缠绕在她的身上,将她的全部反映看在眼中,心头重重沉了下去,问道:“他对你做什么了?”
晗辛最怕的就是这个问题,张开了口,半晌却说不出话来,良久苦涩地笑了一下,转身颓然坐在台阶上。
平衍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长叹了一口气,缓声道:“当初我让斯陂陀将这个带给你的时候,还拖他给你带了句话,你还记得吗?”
晗辛自然记得:“你说,你无论如何都会等着我。”这“无论如何”四个字里,已经蕴藏了无数的欲语还休。
平衍问:“那么你呢?真打算为了那个女人便与我恩断义绝?”
晗辛苦笑了一下:“你以后还会想办法至她于死地吗?”
“我……”平衍犹豫了片刻,绕过了这个问题,说道:“现在只怕不是我想杀她的问题了,她做的事情,怕是连晋王都饶不了她。”他说着,细细观察晗辛的面色,不放过她神情的分毫改变:“陛下决定南下迁都,此事若成,便将分裂国朝,酿下百年来空前绝后的巨灾。我猜此事一定与她有关,甚至……”他顿了顿,换了话头:“晋王是容不下她的,你若执意与她一路,只怕连你也脱不了干系。”
晗辛听见迁都之议微微惊讶了一下,问道:“成名已定了吗?”
这一句追问却令平衍猝不及防,他只觉胸口猛地一堵,几乎上不来气。换做任何人,听见“迁都”两个字,只怕都要先惊讶一番,唯独她却这样追问。他早就有疑虑,平宸突然决定迁都,只怕晗辛难脱干系。但他实在不愿相信这样的可能,宁肯相信晗辛并不知情,她与平宸只是迫不得已,甚至她赌气离开,也只是一些别的什么不开心。
然而这一句反问将他全部虚妄微弱的希望打得粉碎,平衍只觉脚下的地面裂开了一个大口,黑暗从地底冲上来,直接扑向他的面孔。
“你……”他说了一个字,发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连忙稳了稳神,才问:“你并不惊讶?早就知道了?”
晗辛一怔,这才察觉到自己失态。
平衍已经一连串地追问了出来:“这件事情是不是与你有关?你劝陛下迁都的?是那个女人让你这样做的?你知不知道这么做的后果?你……”他突然发现自己最后一个问题问得可笑,苦涩地扯动嘴唇,半晌才能说出话来:“是了,你们早就猜到了后果,那才是你们想要的。”
一切在他胸中自动拼出了模样,他不等晗辛回答,自顾自说道:“所以你委身于陛下,只有如此,他才会对你言听计从。”
晗辛张了张嘴,突然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去解释他理解中的偏差。她不能说出平若的身世,便无法解释如何令平宸决定迁都。话到了嘴边,却只能再咽下去。
平衍却不知道她心头的百转千回,只觉眼前一片灰暗,良久终于问了一句他之后懊悔终身的话:“你……你真觉得我不如他?”
晗辛只觉耳边嗡的一声,一下子站了起来,尖声问道:“你说什么?你这样看我?”
这样的反问却更激起了平衍的怒气,他冷笑一声:“自我断腿后你衣不解带地照料我那么久,这次回来,你也不肯离开我身边须臾,却为什么成婚短短几日便不肯再回来?你是觉得我的断腿丑陋,还是觉得我已经无法令你满足?”
晗辛觉得像是被人狠狠地扇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地发痛。他的猜测如此不堪而污秽,令她自觉宁可此刻当场撞死,也无法再听他说出哪怕一个字。
“你混帐!”她无法抑制地发怒,“你若如此想我,便是我花在你身上这四年的心思,全都当作扔进了沟渠。你现在就出去,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你说不是,那么到底为什么你要离开?为什么你要怂恿他迁都?”
“我离开是因为你要杀了我最景仰之人!我促成迁都之议……”她盯着他,满腔怒火化作最伤人的话语,“是要让你也受这样的伤害。”
平衍一怔,抬头愕然看着她,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你为了那个女人竟然恨我至此?竟然要以我的国家作殉?”
晗辛冷笑:“你当日让人去那山谷截杀他们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会有今天。”、
平衍怒视着她:“你竟然以为可以将这山河社稷玩弄于你们二人的股掌之间?”
“你难道不是以为可以将旁人的信任如此玩弄吗?”
如同是听见了最荒唐的笑话,又像是看见了龙城上方的阴山崩塌碎裂,平衍心跳加速,几乎令他无法呼吸。但他努力呼吸着,双手深深抠进步辇的扶手,就连指甲被掀翻,鲜血顺着指尖滴上脚背都毫无察觉,他心口的疼痛已经超过了肉体上的任何痛苦。
他死死地盯着晗辛,一字一句地说:“我今日本想接你回府。但你背叛我,背叛北朝,做下这样为天地所不容的恶事,确实已经不配再做我的王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