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这才点头,唤过阿延,牵着他的手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到最后还不忘用眼神警告平宗一下。
叶初雪和平宗面对面而立,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三四步,此刻看着,却仿佛隔着一整个天涯。他站在那一头,冷冷看着她,神色疏离漠然,似乎不打算采信从她口中说出的任何话。叶初雪心头发涩,却明白眼下怎么解释都没有用了。
她朝着平宗走了两步。
平宗后退两步,仍旧保持着两人间的距离。
叶初雪苦笑,索性站定:“信里到底怎么说的?”
平宗盯着她看,一时间却拿不准该用什么样的言辞来对付她。是断喝着让她滚远点儿,还是嘲讽她到这个时候了还装得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抑或索性转身走开。 对于这个女人,他现在只觉束手无策。她是他最甜美的毒药,最美妙的噩梦,最亲近的敌手,即使在这个被她撕碎了自己全部信任的时刻,却仍然不想就这样决裂。
平宗一生自负,英毅果决,却在此时进退两难,不知该如何是好。
叶初雪看出了他心中的矛盾,叹了口气,低声道:“龙城如果发生了任何与我有关的事情,也都是在斯陂陀离开之前布置的。那之后……”她顿了顿,硬着头皮,强忍着从心底泛上来的。恶心感,说出那个名字:“昆莱那件事之后,我就没有背着你做过任何事。”
平宗看着她,知道她说的是实话。昆莱那件事情对叶初雪伤害极大,他当时日夜相守,后来她完全将自己交给了他,为他洗白了头发,为他出谋划策并无半分疏漏,他全都知道。他长叹了一声,将手中不知何时被攥成一团的信递了过去。
叶初雪接过信飞快地浏览了一遍,心中已经明白了大致。到底还是她种的种子、下的毒,一切在两三个月前就已经计划好了。斯陂陀一旦到了龙城,这个狠毒凌厉的计划不受她的影响,自有其发展的轨迹。
“现在还不算太晚。”她低声说,脑中飞快地盘算,“一切都还只是计划。平宸
即便要南征,要迁都,也得有个准备的时机,雒都也不是一天就能启用,还得有段时间去营建宫室,修葺城防,还有时间。现在时机最关键,你要趁着他们还没能开始动作,就先将龙城打下来,直接斩断他们下一步的可能性。
叶初雪说到这里,急切了起来,也顾不得他疏离的态度,两步来到他的身边,急速地说:“你还是要去河西四镇取兵,平安也要立即启程去柔然王庭。我们的谋划一环套一环,只有她稳定住王庭的局面,你才能将四镇兵力带走去攻打龙城。这些都需要时间,你必须立即出发。安安也是!我去找她……”叶初雪说着转头就要走。
平宗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叶初雪!”
她停下来,心头怦怦地跳,耳边尽是血液奔流的声音。一时间,心头仿佛开了个巨大的洞,她的全部意识都随着那个空洞而消失,她只能听见他唤出的三个字,只能感受到他紧紧掐住她手臂时的疼痛。她知道他就在身后,他的气味笼罩着她,令她不由自主微微颤抖。
她不肯回头,怕看他的眼睛,怕他问出那句话来。这是她一直担心的时刻,却也知道始终躲不过。
“你后悔吗?”他终于问,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她交心之前谋划的,他知道叶初雪全心与自己相爱,知道他们二人是这草原上最令人羡慕的神仙眷侣,知道她是自己这一生不可再得的知己。
所以他这样问。
只要叶初雪说她后悔,平宗觉得自己还是可以原谅她的。他可以告诉自己那个时候叶初雪还不完全属于他,这样的行为不算背叛,他可以去尽力挽回,暂时将这件事情放开。
然而叶初雪这片刻间的沉默,让他的心一路向下沉到了最深的地方。“怎么?这还需要想?”他冷笑着催促,丝毫不觉得自己的逼问中已经明确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我……”她开口的时候觉得心脏在一寸寸地撕裂,但是她无法骗自己,也无法骗他,“我此刻在你身边,全心为你着想,替你谋划,我希望你能夺回龙城,我答应过要还给你一个龙城的。我的心牵挂在你身上,为你的出征祈祷,为你的胜利骄傲,我愿意为了你做任何的事情。但是,我不后悔。”
叶初雪抬起头,直看入他的眼眸,越发确定自己的心意:“那是我的家乡,我的国家,我从小生长的地方。我是姓姜的,宗祠、太庙、社稷都在那里。我父皇去世时,我发誓要为他守护那片河山,我不能让你的铁蹄践踏那片土地。”
平宗眯起眼,无法掩饰自己的煞气:“你从来没有放弃过?”
叶初雪摇头。
他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不由自主摸上自己的胸口,手指紧紧攥住那里的衣襟,深觉若不在那里掏出个洞来,就会憋闷而死。他仍然不可置信:“你为我谋划了那么多……”
“因为我说过,要帮你重新夺回龙城。”她每说一个字,都觉得心在淌血。他震惊痛苦的模样,她全部看在眼中。他有多痛苦,她就有十倍于他的痛苦。因为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出路在哪里,她不可能像他那样可以不假思索地找到自己的目标,并且毫不犹豫地去努力,“虽然这样的龙城,已经不是最初你失去的那个。我无法割舍我的河山家国,就只能不惜伤害你的去保护她。我只能学你那样,将我自己毫无保留地全部给你。但是我的家国不行。所以,我不后悔。”
她曾经以为将叶初雪与故国分割开来,也许是解开他们之前死结的办法。但那只是饮鸩止渴,他们相爱越深,就最终彼此伤害越深。
“那就是说……”平宗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煞气不那么浓重,“即使你我如今已经是夫妻,你以后也还会为了你的家国,来毁了我的家国?”
叶初雪抬起头,不让眼泪流出来,说:“你给我取的名字,叫雁娘!”
平宗如同胸口被重重捶了一下,良久才能找到自己的声音:“雁娘,雁娘,大雁终有南归的一日。我是想带你回家乡。”
她终于无法抑制眼泪,低下头,一任泪水顺着脸颊汇集到下巴上,然后一滴滴地砸落在脚前。他终是不会放弃他平天下的梦想,他把她纳入自己的雄心中去。他能征服她,于是便也要征服她的国家。
叶初雪知道他们谁都不可能向对方妥协,他的雄心,她的故土,都是不容曲折割舍的,于是便只能各奔东西吧。
“去吧,趁还来得及,去挽救你的家国。”她抬起眼看着他,将自己心头的意志传递给他。
平宗深深看了她一眼,再也不说话,转身扭头就走。他用丁零话大声呼喝,之前挑选好要随他一同去河西的两百名贺布铁卫就在不远处随时待命。
叶初雪看着他翻身上马,带领着随从们如同雷霆翻滚过草原一般,飞快地离开。良久。只要腾起的烟尘久久不能消散。
她再也无法强作坚强,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用力咬住自己的手背,抽动着肩膀,无声抽噎。
平宗这一去,就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她知道自己失去了他,也许再也看不见他回转。也许他终究明白,他们二人只能背道而驰,他们中间隔着南北两个国家,也隔着一个男人对贤妻的全部期待。
平宗这样的男人,需要的不是一个和他并肩而立的女人。他想要的是能为他着想,以他为天,站在他的身后、隐身在他的光芒中,为他抚育子女、经营家庭、助益他雄心的女人。叶初雪明白自己永远不会成为他真正的妻子。她做的事情其实远比贺兰频螺要严重得多。平宗对她的任何处罚都合情合理,但最大的可能,也许是他再也不会回来,就将她从此抛在脑后。
身后悄悄想起脚步声。叶初雪慌忙擦去脸上的泪水回头,见平安沉默地站在她身后,神色冷淡戒备。
叶初雪有些惊讶,没想到她居然还在,居然没有走远:“安安……”
“不……”平安后退一步,面上带着厌恶,“别叫我安安,你不配!”她冷笑一声:“我一直担心,你会利用阿兄对你的爱伤害他。后来我看你们彼此相属,还以为是我想多了。公主殿下,果然你最厉害。阿兄那样一个人,天底下也没有人能这样伤害他。他那么爱你,连龙城丢了都不肯责难你一句,你却这样对他,你的心莫非已经被狼吃了吗?”
叶初雪默默听着她的话,看着她一边说一边后退。平安眼中的鄙夷敌意如同冰箭一样冷飕飕地射得她满身寒凉,但是这是早就知道会发生的,她除了硬着头皮承受,也没有别的办法。她知道自己在今日不但失去了平宗,也失去了平安这个朋友。但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眼看着她一步步离开自己。
“不后悔!”叶初雪立在原地,看着平安走出自己的视线,看着周围的人远远躲避开来,满地走着散步的小鸡和初生的羊羔也似乎不愿意靠近她。她觉得天地日月都离她而去,而唯一支撑着她不倒下的,只有这三个字。
叶初雪不敢说自己所作所为是对的,但事情已经做了,便不能后悔。她生为姜氏的公主,从小锦衣玉食,汤沐食邑,受着万民供养,有些东西是深入血脉的。她无法因为自己的境遇而改变深入骨髓的信念,也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自己撕裂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