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子冷笑:“你的命迟早是我的。”
“我死,我肚子里的孩子也活不了。”她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你猜猜这孩子的父亲是谁?”
睢子的脸色变了。
平安听清她的话,震惊地张开口,半晌连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叶初雪像是体会到了她的震惊,扭过头来,冷静地盯着她。千言万语,借着这无声的对视交流。
睢子抓着叶初雪的头发向后拽,强迫她抬起头看着自己,问:“你是说……”
他的举动令叶初雪轻而易举地就回到了那一夜的噩梦中,她几乎不用开口,眼中的恐惧和愤怒已经泄露无疑。头发被拉扯得疼痛,他身上强烈的血腥味,还有依稀能看得出与昆莱约略相似的轮廓,无一不令她无法自已地颤抖了起来。“你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吗?”她要压下全部的羞耻感才能说出这几个字,说的时候,牙齿颤抖相磕,让话音几乎破碎不可闻。
然而睢子听不明白了,心头猛然一紧。
丁零部剿灭步六狐部是因为昆莱对叶初雪下手,这件事情整个草原都知道。具体情形自然无人透露,但叶初雪被昆莱折磨得遍体鳞伤,裸身晕厥在河边,却是很多人都亲眼所见,又广为传布的。
只是平宗血洗云山令所有人不由胆寒,这件事情也就没人敢在丁零人的地盘提起。然而睢子是听说过的。
叶初雪这样问,答案已经昭然若揭。睢子却不肯轻易相信,手上使力,又拽着她的头发扽了一下:“说实话!”
叶初雪露出一丝决绝的微笑:“我死了,你兄长在这世间所以最后一丝血脉也就没有了。”
睢子细细研判着她的神情,良久良久,终于放开她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得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他只要一离开身畔,叶初雪的恐惧就会减弱很多。她镇静了一下,开始谈条件:“我跟你走,你放过其他的人。再死一个,我就弄死我自己。”
“你……”睢子眉头紧蹙瞪着她:“你没这机会。”
“现在没有,之后总会有。”她的语气平静,根本不像是在说自己的生死,倒像是在跟斯陂陀谈生意一般,“怀胎十月,只要你有一眼看不见,我都有办法弄死我自己。不信你就试试。”
睢子却到底不敢试。他如同困兽一样拖着细刀烦躁地大步来回走动,一时之间委决不下。
阿斡尔湖诸部空虚,这个机会千载难逢。他等了很久,仔细观察了太久,小心翼翼地谋划了太久,才终于等到了这个给族人报仇的机会。一旦今日无功而返,漠北诸部得到消息势必前来救援,届时再想下手就没有机会了。
然而他也不敢冒险让叶初雪弄死她自己。这女人的意志他是亲眼见识过的。当日她什么都不会,一点点鲜血都能让她浑身颤抖的时候她都没有退缩过,何况现在的她,在他看来已经脱胎换骨。
她的白发令她有了一种无所畏惧的感觉,而眼前又是杀人又是长刀,她却连眼都不眨一下。睢子听说过叶初雪跟着晋王在草原上并肩驰骋的事情,知道这女人已经不比当初,她是晋王亲手培养出来的战士。而她的意志和头脑令睢子绝不敢轻易去尝试。
他终于下了决心,大步走到阿延的面前,将刀高高举起。
平安吓得尖叫起来,叶初雪却已经明白了他的决定,心头微微一松。只见睢子手起刀落,阿延身上的绳子被斩断,落在了地上。
他转头吩咐手下:“把人放了!”见众人还在迟疑,恼怒地断喝:“放人!”
再没有人胆敢拒绝,绑在丁零人身上的绳子被斩断,一时间女人孩子的哭声响遍了营地。
阿延冲过来,抱住平安大喊:“阿娘,阿娘!”他见平安瘫倒地上根本坐不起来,只得向叶初雪求救:“叶娘娘,怎么办?我阿娘……”
叶初雪目视睢子:“把她的胳膊接上。”
睢子不情愿,却也不得不照做,黑着脸使了个眼色,一个步六狐大汉过去,把平安的手臂推回去。
剧痛一解,平安立即跳了起来,冲到叶初雪身边,死死抱住她。她身上惊怒震撼未去,浑身微微发着抖,声音中也满是颤抖。手臂刚好,抱着叶初雪仍然钻心地痛,但她不肯放手,也不愿放手:“嫂子,嫂子……”
叶初雪搂住平安,在她耳边轻声嘱咐:“我走了,你就能放心了,快去王庭!”
平安泪水冲破眼眶,无论如何都止不住,只能拼命点头,下巴戳在叶初雪的肩上,只觉她双肩单薄柔嫩,却要独自一肩担起太多的责任来。平安说不出别的话来,只能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叶初雪却没有时间去与她抱头痛哭,眼看着睢子大步朝这边走来,只来得及嘱咐最后一句话:“别告诉他,别让他半途而废。”
平安惊讶地抬头,还没来得及说话,睢子已经过来一把拎着叶初雪将她拽了起来:“走吧,你跟我走!”
步六狐人来得快,去得也快,几乎就在瞬间,那群凶恶强壮的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下大营内外满地的尸体血迹,和一群惊魂未定的族人。
平安顾不得让人看伤,忙着指挥人去收拾残局。她一边吩咐,一边眼泪止不住地流。人们惊讶地看着她,从没见过苏毗当众流过泪,都以为她是被刚才的事情吓坏了。
只有阿延看得出母亲的心思,他无声地跟在母亲身后,寸步不离,直到周围再没有人了才问:“阿娘,叶娘娘还会回来吗?”
平安再也忍不住,抱住阿延,死死用力,像是要将他嵌入自己的身体里去,然后她用自己都陌生的声音说:“阿延,你记住,如果见到你舅父,千万不要说叶娘娘的事情。”
阿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问:“那她肚子里的弟弟怎么办?”
平安终于放开了阿延,朝着叶初雪被带走的方向眺望,良久才道:“你得相信叶娘娘,她一定能平安无事的。”
番外 玉壶光转下
一 残红枝上稀
晗辛从来没有与任何人说过,身为渔家的女儿,她虽然水性不错,却从不敢在水中睁开眼睛。
她是渔家的女儿,熟识水性,却几乎在水中被淹死过。她记得水下摇曳的水草,悠闲游逛的鱼虾,还有水中宛如一缕衣带一样漂过来的一抹嫣红。后来无数次地回忆,晗辛总是诧异第一眼看见那抹红色的时候怎么会以为只是寻常受伤的鱼或是小兽。那是父母兄弟姊妹和乡邻的血!
那一日整村被屠,只有晗辛一人在泅水玩躲过了一难。
只是那铺天盖地而来的血红将她淹没了整整十七年,以至于只要她在水中睁开眼睛,就总能发现自己置身在血海之中。
“我知道你醒了。”这声音仿佛刺耳的饶钹,穿透重重梦境钻进她的耳中,“睁开眼!”
“不!”晗辛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将拒绝说出声来,却知道绝不能睁开眼睛,否则那血海一样的红色会重新将自己淹没。
一桶冷水兜头浇了下来,冰冷刺骨,寒意登时渗透骨髓。
“睁开眼!”那声音益发严厉。
一声脆响在她的耳边炸开,啪的一声,震得她浑身一颤。从柔然回来的人,当然知道那是鞭子甩出来的声音。
冰冷的水从面上滑落,留下一道道冰凉的痕迹,仿佛刀刃从皮肤上划过,晗辛喉头发紧,随着身体的颤动,这才察觉到双臂双足都因被锁扣住而刺痛酸麻。她并不在血海之中,只不过是个囚徒,是那个人的阶下之囚。
又一桶水泼过来,这次水中当是用了药,淋在皮肤上火辣辣地生疼。
晗辛终于睁开了眼。
眼前那一片恍惚渐渐清退,那个密不透风的牢房,晃动的火光,还有火光中的刑具变得无比真切。晗辛尝试动了动手臂,只有铁链哗啦啦的响声嘲笑着她的徒劳,却也激发出了她的不甘心。
“他呢?”她抬起头来轻声地问,声音很弱,几不可闻。但是他们听见了。晗辛无比确定,看见面前几个散开衣襟裸露出胸膛的彪形大汉情不自禁得对视,便知道他们都听见了。她冷笑了一声:“你们是想知道我到底是什么人,想知道柔然可贺敦和南朝长公主的秘密?”
为首的大汉喝道:“快说!”、
“你们也配?!”晗辛全然不怕激怒他们,笑容凌厉决绝,“你们即便将我的骨血分拆,用马蹄踏入泥中,我也不会说一个字。”
对方勃然变色,将浸泡在冷水中的牛皮鞭子捡起来,啪地甩出一声脆响,鞭梢从她的面颊上扫过,登时留下了一道血痕。
火辣辣的痛反倒牵引出了她目中的寒光:“让他来见我。想要问出任何消息,也该让他自己来。”
“你!”打伤了她的大汉暴跳如雷,冲到她面前瞪着眼破口大骂,“你到了这里,还有这么多废话?多少男人进来是个人,出去是堆肉。你个女人,还想囫囵个儿出去吗?”
晗辛偏头躲开他喷出来的口水,对他的凶神恶煞视而不见,只是问:“他在哪里?”
大汉被这显而易见的鄙视激怒,一把揪住她的衣襟,劈手给了她一个巴掌,随即抄起火中烤得通红的铁钳贴近她的面颊,咬着牙道:“这是你自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