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云缓缓游动,远处的草原铺满弥赧花,脚下是一朵盛开的蒲公英。叶初雪将蒲公英摘下来,依着日影找到向南的方向,用力将蒲公英向着家乡的方向吹去。
她知道那些蒲公英根本不可能飞到南方去,她一个人的力量只有那么大,只能做这么多。但就像是蒲公英的种子,无论飞得有多远,无论在什么地方生根发芽,无论是枯萎还是盛开,终究蒲公英不会变成弥赧花。
叶初雪盯着手中蒲公英的枯秆发怔,自觉此刻的自己和它一样,一无所有,倾尽了一切,只留下一个枯败的自己。
草原上的风,即使在盛夏也带着寒意。就像她身体血脉中的寒意,无论如何也无法根除。阳光看上去炽烈,无奈相隔太远,温暖也许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身后蹄声响起。
叶初雪一怔,几乎以为是在做梦。
她太熟悉这蹄声了,这不可能是别的人别的马,但也不可能是他!他刚才已经决绝地离开,就不可能再回来。
一定是梦!她紧紧闭上眼睛,再用力睁开,想要看看自己是不是会在另一个地方醒过来。
然而没有,眼前依然是营帐、草地、马槽,还有手里剩下的蒲公英秆。
马蹄声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停下。她听得见那人从马上跃下时沉重的脚步声。他向她走来,真的是在接近她。
叶初雪紧张得全身都绷紧了,完全忘记了呼吸,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连头皮都一片发麻。
突然她就被拽进了那个宽广温暖,成为她头顶青天、脚下后土的胸膛里,被他从身后紧紧环抱住。
她两腿发软,不由自主抚上环在自己腰前的健壮手臂,只觉一时间天旋地转,整个抽身离去的世界又在转瞬间扑向了她。
“你……”她不知道自己这惊呼说出口没有。他因为疾驰而浑身发热,身体散发着汗味,气息激烈地落在她的耳畔。
平宗在她耳边轻声地说:“叶初雪,虽然你只能爱我而不能爱我的家国,可我爱你的全部。你等着我回来。”他的手抚上她的腹部:“和孩子一起,老老实实等着我回来!”
然后他放开她,转身上马,飞驰而去。
叶初雪浑身酸痛得几乎无法站立,胸口仿佛被火灼烧着,她太过用力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直到两眼发黑摇摇欲坠,才终于重重透出一口气来。
她像脱水的鱼一样用力呼吸,让夹带着青草芳香的空气充盈她的肺,让她的皮肤和骨肉不再疼痛,然后才鼓起勇气回过头来,看着他去而复返的方向。
远处天地相交的地方,有一个人骑在马上,身姿矫健英武,渐渐地变成一个黑点,最后终于看不见了。
第五十一章 休叹东山留不住
平宸坐在自己的御座上,慢条斯理地啜饮着斯陂陀送来的波斯红葡萄酒,目光从阶下几个亲近重臣的面上掠过,见平若、崔璨、平衍、严望各自神情肃穆,静候他的吩咐,这才缓缓开口:“你们几个都是朕的股肱之臣,今日找你们来,是要商议一件大事。”
迁都之议,当时与闻的有平若、崔璨,之后平衍也已经得知消息,此时在场只有严望还没有听说。因此听平宸这样说,除了严望,另外三人都以为平宸会说这件事情,不料平宸一开口便令人十分意外:“柔然图黎可汗要来龙城这件事情想必诸位都已经听说了。但前些日子西边传来消息,说柔然可汗的车驾突然半途折返,又离开了榆关向西。”
崔璨见提到的是这件事,便不得不起身道:“回禀陛下,柔然可汗车驾折返是在七天之前。他们过了黄河之后,行踪便有些蹊跷。本可以直接走驰道来龙城,却不知为何取道榆关,绕了个不大不小的圈子。到达榆关后又停了差不多一个月,然后就折返了。”
这些平宸已经听过一次汇报,便点了点头道:“朕命人查了查,柔然可贺敦的车驾曾经离开榆关向北去,耽搁了十多天。阿若,向北是什么地方?”
在场诸人都是熟识天下形式的,平宸点平若来答这个问题,自然有他的目的。平若立即明白他的用意,闷声道:“从榆关向北穿越大漠最狭窄的地方,就进入了漠北草原,那里到阿斡尔湖只需要三天时间。”
严望腾地一下坐直了,问道:“可贺敦是去见晋王了?”
平宸哼了一声,缓步来到平衍的面前,笑道:“我听阿姊说,柔然可贺敦与她是旧识,与那个女人也有很深的渊源。”
这是“那个女人”第一次被在这样的场合提及。但是在这间大殿中,上至平宸,下至高悦,都已经深切知道这四个字所代表的那个人意味着什么,一时间大殿之中竟然没有人再接话。
崔璨、平若、平衍三人都与叶初雪的关系复杂不好开口,于是严望只得问道:“柔然人跟晋王在谋划什么?”
平宸朝平若瞟了一眼,平若会意,起身来到一旁屏风上悬挂的地图前:“如果柔然可贺敦确与那个女人关系密切,也许她们秘密会面,就是为了为晋王争取柔然可汗的支持。晋王在漠北,粮草供应十分有限,但如果得到了柔然人的支持,他再与漠北丁零联手的话,就会对龙城形成很大的威胁。”
严望点了点头:“这确实有可能。”
平宸道:“这次调严将军回来,就是商议此事。晋王和柔然绝不能联手,此事关乎龙城的安危。”
严望点头:“此事包在臣的身上,有我在,定然不让晋王越过大漠南下。”
平衍一直沉默,一时心头极乱。平宸、平若是在密谋迁都,却让严望留守龙城应对晋王的威胁,这的确是平宗夺回龙城的最佳机会,但如果平宸、平若成功迁都,以雒都之前几百年经营下来的城防,要想再攻取简直如同逆水行舟,难度加倍。因此平宗若要防止北朝分裂,唯一的机会就在于取得龙城之后火速追击,将平宸、平若截击在半路上。
他思虑既定,便打定主意一言不发,等到众人已定了方案,便一同告辞。
不料平宸却叫住了他:“七郎留步。”
平衍一怔,只得挥手命前来抬步辇的少年退下,眼看着平若、崔璨和严望都退出了大殿,这才问:“陛下?”
平宸笑道:“七郎,上回你我单独在此可是狠狠地打了一架,打得朕都怕了,要留你下来单独说话,还得多思量思量。”
平衍但笑不语,只冷眼等着他说话。
平宸也不在乎,走到他身边,伸出手来,掌心突然垂下一枚白玉兔子,在平衍的面前晃来晃去。
平衍面色遽然一变,蓦地抬眼向平宸望去。
平宸笑道:“我跟阿姊说过,她若与你婚后过得幸福,我便将这东西还给她。” 平衍身边嗡的一声,冷冷看着平宸,见这少年不知何时已经长得十分高大,面目也如同所有丁零平氏一般,深刻英俊,只是唇角那丝微笑不管怎么看,都有一种不怀好意的意味。
见他一时只是盯着自己看,平宸笑了笑道:“我跟阿姊说的是,如果她跟着你过得不好,便可以回来找我,我们丁零人没有那么多讲究。”
平衍一把攥住平宸的手腕,咬着牙问:“你对她做了什么?”
平宸被他攥得钻心地痛,却咬着牙不肯喊叫,黄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滑落,只是一味地笑:“她什么都不曾跟你说过吗?”
这句话却已经坐实了他所有最坏的猜想,平衍只觉头晕脑涨,仿佛被人按进了水中,憋闷得无法呼吸。“你……”他咬着牙,恨不得过去打他一顿。但身体还没有动,断肢已经传来了虚妄的痛,令他心头一凛,登时没有办法动弹。
平宸犹自不肯罢休,恶毒的话如同毒蛇一样从他口中冒出来,撕咬住平衍的喉咙:“毕竟七郎如今这个样子,如何能让她做一个正常的女人?”
平衍走的时候面色苍白,两只手死死抠着步辇的扶手,几乎将上面镶嵌的螺钿都抠了下来。他一言不发,目光笔直看着前方,肩背也一如既往地平直,只有从扶手两侧垂下的袖幅微微波动,也不知是因为风,还是因为隐忍怒气。
平宸立在自己的座前,看着他离开这座大殿。直到人都看不见了,一转身,见高贤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身后,正沉默地看着他。
高贤在平宸身边伺候了七八年,对平宸来说,半辈子都在他的陪伴之下,两人之间彼此了解,除了平若无人可以超越。平宸只用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不赞同?”平宸问了一句,若无其事地转身向屏风后面他寝居之处走去。
高贤跟在身后亦步亦趋,叹了口气:“陛下今日忙碌一整日,还没有用膳吧?”
平宸对这个答案却不满意,走进屏风后面,一面伸开双臂让两个随侍的宫女为他宽衣,一边淡淡地说:“你觉得朕伤了七郎?”
高贤讪笑:“老奴一介废人,懂得什么。只是长公主与秦王也算是多年夙缘,陛下好心成全,本是个皆大欢喜的局面,又何必给他们添烦忧。”
“若是阿姊还在秦王府,那就说明他们夫妻新婚燕尔鹣鲽情深,朕自然不会说半个字。可阿姊离开秦王府已经半个月了,貂珰想必是知道的。你倒跟朕说说,什么样的皆大欢喜是这个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