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长久地对视着,各自从对方的目光中读出了真相与谎言。这种时刻,语言无比虚弱,他们望入对方的精神深处,一切假象虚饰都被扯碎,他们几乎是立即看出了对方的打算。
叶初雪知道自己还是大意了。
他终于还是放开了她,连他自己都没有留意刚才用了多大的力气,直到看见她下巴上鲜红的指印,才惊觉对方不过是一个受了重伤刚刚从昏迷中醒转过来,并且手无寸铁的女人。
平宗长长舒了口气,转身去将一张绳床搬到床边,面对着她坐下。当他背转身的那一瞬间,并没有看见叶初雪揪住自己的袖子,指甲用力撕破内衬,一粒丹丸滚入手心。
“你们南朝有个永德长公主,听说过吗?”
有那么一瞬间,从心底滋生的恐惧压迫着她,让她想说根本没听说过这个人。但理智很快占据了上风,她忽视喉咙传来的干涩,点了点头。
平宗突然起了疑心,盯住她紧紧抿住的唇,冷笑:“怎么,你们南朝的人物你反倒没有什么想说的?”
“当然听说过,她在我们南朝的名声不大好。”
“哦?”平宗似乎很感兴趣,“为什么?我对她倒是十分敬佩。”他抱胸仰头,回忆起往事,“我从来没见过她,但跟她间接交手过几次,她死了我倒是很失落。”
“人哪里有不死的。”她淡淡地说,不留痕迹地躲过他的刺探。
“可是我又听说她还没死,只是白了头发,来到了北朝。”
叶初雪轻轻笑起来,笑意缥缈,“我也听说过,不过是谣言罢了。”
“你这么确定?”他突然起身在榻沿坐下,捞起她的一绺头发送到自己鼻端深深嗅了嗅,“我一直觉得你的头发很好闻,有一种故乡的味道。”
叶初雪眨了眨眼睛,隐约能感觉到他的话中有陷阱,小心地不做回应。
平宗也不在乎她如何反应,自顾自说:“我小时候生长在漠北的阿斡尔草原上,那是寒冷的地方,每年要到五月春天才会来。但阿斡尔的春天极美,冰雪消融,河流解冻,南雁北归,羊羔也都纷纷出生。”他手中把玩着她的头发,像是完全沉浸在了对故乡的怀念中,“你见过刚出生的羊羔吗?”见她摇头,露出一丝微笑来:“有机会你一定要去草原上,春天去,就能看见那些小羊羔。它们跟在母亲的身边,在草地里蹒跚走着。那时的草很深,草原上开满了花,各种各样的花,其中有一种弥赧花,有五颜六色的颜色,春天的时候会开遍整个草原。”
叶初雪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说到这些,但被他款款的描述所吸引。她从未见过草原,也无法想象弥赧花的美丽,却被他语调中深深的留恋所牵动。那种叫作乡愁的情绪,她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有,她以为一条白绫已经勒断了她所有的眷恋,但他的声音却轻而易举地让她心头那以为永远不会被抚动的弦隐隐颤动了起来。
他忽然唱起了歌,嗓音低沉厚重。叶初雪被他绵长悠远的歌声吸引,静静倾听。他用汉语唱出了歌词:
阿斡山上明月升,
阿斡儿河弯又长,
长生天祝佑的草原上,
骆驼美酒香又甜,
走遍草原都会记得那酿酒的姑娘······
丁零草原上的歌谣曲调悠长得仿佛从亘古前吟唱至今一样。叶初雪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吟唱,迥异于南方婉转纤巧的歌,一时间被歌声所迷惑,放松了戒备。
他从她眼中洞悉一切,收住歌声,微微一笑,说:“弥赧花还有一个名字,叫乌斯蔓草。”
叶初雪一惊,猛地向后躲,不料她的头发缠在他的手上,这一下动作扯得她头皮一阵灼痛。
“怎么,这个名字很熟悉?”他早料到了她的反应,牢牢掌握她的退路,不让她有任何机会躲闪,手上微微用力一拽,她就不得不被拽到他的面前来。看见她眼中闪过的慌乱,平宗感到了一丝残忍的满足感。“乌斯蔓草是草原上的一宝,草原上的妇人都喜欢将草根捣汁染眉,它能让姿色最寻常的姑娘双眉浓黑,顾盼生辉。”他从她眼中看到了恐惧,于是决定给出致命一击:“当然,阿斡尔草原太靠北了,乌斯蔓草没有办法长得太大,不像柔然的河西水草地,那里的乌斯蔓草能长到一人高,他们有足够的乌斯蔓草汁,让柔然女人的头发都变得乌黑迷人,就像你的一样。”
他一边说着,又将手上的长发绕上一圈,把她扯到离自己最近的地方。鼻尖对着鼻尖,这样的距离让他可以用最暧昧的声调让自己的优势笼罩住她,“你的发色迷惑了我,让我一时不敢确定。你知不知道你的身份如果公开会是什么下场?现在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自己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他的力气再大点儿也许就会扯掉她的头皮。叶初雪被迫向他俯首,深重的屈辱感却激发了她的傲气。她咬着牙咧嘴笑了起来,口齿毫不含糊地回答:“我是叶初雪。”
那样的笑容,既不是狂妄自大的挑衅,也不是穷途末路的绝望,而是一种有备而来的淡定。平宗突然警惕起来,她表现得太过镇静,这绝非她真实的心境。突然,他注意到她的腮微弱地动了一下,猛然明白,出手迅疾如电,捏住她的脸颊用力一挤,逼她张开口:“你吃了什么?”
叶初雪面色惨白,闭目不言,用尽全身的力量与他对抗。平宗的手指伸进她的口中,周遭一搅,挖出一粒药丸。“这是什么?”他捏着药丸逼问,其实并不需要答案。一股强烈的挫败感涌上来,让他不由自主地手上加力,死死捏住她的脸:“为什么?”
她说不出话来,却飞快地抬眼瞟了他一眼,露出一个惨淡的笑来。
平宗心头一颤,不由自主松了手。
有些话不需要说出来,他竟然完全能够明白。尤其是在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后,想起曾经听到过的关于她的种种传闻,想起曾经两个人隔着千万里远的对抗,想起这一夜他自己所经历的事情,竟然生出种同病相怜的感慨来。
“承认你的身份,我来护你周全。”他耐着性子做最后的妥协,“只要你说你就是永德长公主,我就以摄政王的身份接纳你。你渡江北上,刻意在长乐驿引诱我,又导演一出嫁人的戏码来,身受重伤也要跟我回龙城,不就是为了让我接纳你吗?你在我的羽翼之下,没有人能伤害你。只要你承认自己的身份。”
这番话说出来出乎他的意料。这不是他的初衷,甚至与他的来意背道而驰,但这女人总能让他改变既定的安排,即使他知道这样会带来很多的麻烦。“说啊!”他催促,不相信这样的处境下她还有别的选择。
她被压制,被胁迫,被揭穿,如同被剥光了衣服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一样,那个名字所代表的是镌刻在骨髓深处的羞耻感。在他的催逼下,她聚拢起全部的意志,咬着牙重申:“我是叶初雪。”
“很好!”他被她的态度激怒,咬牙切齿地冷笑,拽着她的头发把她从床上拽起来,不顾她的痛呼,攥住她的胳膊,拖着她往门外走。“我给过你机会。”
屋外已经大亮,纷纷扬扬的大雪终于停住,院子里的积着厚厚的雪。
平宗连拖带拽挟制着叶初雪从屋里出来,穿过小院中庭一路出了这座府邸,来到天幸坊的坊门外。正是清晨最热闹的时候,坊中住户纷纷出门经营自己的营生,而等待在这里的二百贺布铁卫,几十名被摄政王一纸命令召来的文武官僚,以及楚勒身后身戴刑索的十几个官吏,更是让天幸坊的坊门外被挤得水泄不通。
平宗带着叶初雪一出来就成了众人视线的焦点。看见自己的部署悉已到位,他满意地点了点头,扬手将叶初雪推倒在雪地里。纷扬的雪粉登时扑进她的口鼻,叶初雪剧烈地咳嗽起来。她身上只穿着单薄的中衣,披头散发,身后的伤口迸裂,鲜血渐渐洇出来,染红了后背。刻骨的寒冷深入肺腑,她浑身颤抖着想爬起来,却发现手脚麻木虚弱,根本不足以支撑自己的身体。
叶初雪闭上眼睛,警告自己不能绝望。这样的对待并不算意外,早在渡江之初她就知道,一旦身份被揭穿会遭到多不堪的对待。她索性放松四肢,侧躺在雪地里,暗中庆幸此时他没有把自己踩在他的靴子地下,把她踩进泥土里。
清晨热闹的坊里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晋王亲自动手从崔府搜出一个女人的消息像鹘鹰一样迅速地在周围各坊街道中传开,但一种奇异的气场让所有人都想不起发出声音来。几百双眼睛齐刷刷落在了这个衣衫不整、狼狈匍匐在雪地里的女人身上。
平宗没有再碰她,只是问:“人都带来了?”
楚勒点头:“崔晏以下四子七侄悉数绑来了。”
叶初雪一惊,睁开眼。她只能看见他脚上的靴子就在眼前不远的地方,一动不动。他的身后,密密麻麻的人腿像森林里的树一样无声伫立。她奋力抬起头,看见周围无数的男女老幼都惊讶地看着她,却被上百个士兵组成的人墙挡在外围。
她也因此一眼就能看见那些被五花大绑,衣衫单薄,须发散乱,面色惨淡却还维持着镇定的汉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