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都是跟着平宗出生入死的旧部。平宗入主龙城后对京都戍卫做了很大调整,龙城内外八部统帅,尤其是宫城宿卫全部委以亲信执掌。北朝制度,中军不参与外战,这些早年战功累累的老将早就憋出了一身毛病,此刻听说宫中有变,全都拿出了当年率兵打仗的劲头,一个个兴奋得眼睛都放光。
平宗扫了这些人一眼,皱起眉头问:“崇执呢?”
一句话问得所有人都怔住。崇执负责北苑宿卫。虽然远在城北,延庆殿的事情不归他管,但既然所有人都听到风声赶来,他不来就显得格外蹊跷。平宗略思量了一下,问:“乐川王来了吗?”
“在这儿!”回答的声音并不响亮,却让所有在场将领听了都振奋起来,向两边避让,给刚才被遮住的乐川王平衍让出一条路来,不约而同注视着他坐在特制的肩舆上被两个清秀的素衣少年抬过来。肩舆放下,平衍抬起头来看着平宗,和声道:“阿兄,我来了。”平宗心中颇为欣慰,声音里也多了些暖意:“来得正好。”
平衍是平宗的堂弟,二十五六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却因为受伤失了一条腿。他本是平宗的左膀右臂,平宗不忍他辛劳,受伤后一直命他在家中休息。只是今日事态严峻,平宗已经猜到了他肯定不会错过。
“这件事情辛苦你去办,我就不出面了。”
兄弟两人有多年的默契,平衍不需要点明,已经知道平宗让他去做什么,点了点头:“放心,我明白。”
将领们都知道这是让平衍去处理家事,自己不好插嘴,一时间都安静下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平宗瞧了他们一遍,吩咐其中一个:“独孤将军,宫中戍卫一直是你负责。看好门,各宫人等都看管好,等待处置。”
独孤将军领命,忍了忍还是问道:“那世子如何处置?”
这一句问到了伤口上,平宗突然发怒:“锁拿了关入内府监牢,交给有司处置!”言罢一甩手快步离去。
楚勒一直快到宫苑门口才追上平宗。他正望着被大雪覆盖的一片空地出神。楚勒将他的裘氅带了出来,送到他手边,平宗却并没有去接。良久才沉沉地问:“还记得这里吗?”
至正二年的春天,平宗亲手为小皇帝和平若打造了两张他们俩能拉开的小弓,将他们带到这片空地来。春天时百花绽放,杨柳楼台与绿荫掩映,平宗命人做了两个飞隼样的纸鸢高高飞起,手把手教那两个孩子如何才能射中飞隼而不伤其羽翼。当时楚勒就随侍在他们身边,为两个孩子做示范。他当然记得。
“这里离宫苑门这么近,日日都要经过,自然记得。”他避重就轻地回答,知道平宗心里在想什么,又说:“将军,世子年纪尚小,受了奸人蛊惑一时糊涂做下这等事情……”
“糊涂?!”平宗冷笑一声,打断他,“楚勒,你是看着他长大的,他什么时候糊涂过?不要替他开脱了,这事儿你怎么想,说说吧。”
“这……”楚勒看着他的面色,斟酌地说:“将军长途跋涉刚刚回来,此时最要紧的是好好休息。眼下局势已经大定,谅那些魑魅魍魉此时也翻不出大浪来,将军不妨将这些事儿都放一放,身体要紧啊。”
“卧榻之畔已经是虎狼成群,你让我如何闭得了眼?”平宗跺了跺脚,将脚面积雪跺掉,再开口时已经不复之前的愤怒,语气深沉而镇定,“你去给我拿一个人来。”
第八章 宝钗飞凤鬓惊鸾
叶初雪突然惊醒。雪光映在窗户上亮如白昼,她恍惚了很久,不知今夕何夕,此身何处。已经很久没有睡得如此沉,仿佛睡了一万年,梦中爱恨情仇重现,还是一样摧心肝伤肺腑。自从中秋后她就无法安睡,因为每次入梦都会经历平生最不堪回首的失败。她在梦中看着自己一厢情愿地陷入情网,一厢情愿地将所有全盘托付,却换来中秋家宴天极殿上那人闪烁躲避,梦的结局从来不曾改变,无论她在一旁如何焦急懊恼,都没有办法改变。
“醒了?”男人的声音在帐外响起,将她飘忽的思绪猛地扯动,轰然从半梦半醒的迷离中脱离,狠狠摔在了现实里,摔得她五脏六腑都疼痛了起来,才记起了眼前的处境。
她迅速收拾起不堪提及的过往,在帘帐被掀起的一瞬间,找回了一贯面人的镇定。
平宗出现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细细将她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又问了一句:“醒了?”
“这是什么地方?”待开了口才发现嗓子干哑几乎冒出烟来,浑身上下就像被马蹄碾过一样痛得动一下都艰难。她从平宗撑起的胳膊下望出去,观察身处的这个房间。房间阔大,并没有照常例用屏风格架隔断,而是一通到底,可以看见熏笼里火光明灭,金猊吞吐着青烟,地板上铺着绵厚的波斯氍毹,矮几上放着一个银质錾金的提梁壶。
平宗见她露出渴望的表情,顺着目光回头看了一眼就明白了,问道:“要喝水吗?”一边说着,一边过去拿起壶倒出一碗酪浆来送到她面前。
“这是什么?”叶初雪凑近闻了闻,掩着鼻子皱眉问,“好大的味儿。”
平宗没好气:“酪浆!我们北方人都喝这个。”
“我不喝。”叶初雪在吃的上一向挑剔,尤其不习惯北方这些味道腥膻的东西。
“你……”平宗倒被她气得愣了一下,“那你喝什么?酒?”
“如果有,再好不过!”叶初雪听见酒字就两眼放光。
平宗无奈,板起脸说:“伤势没好,不许喝酒。”
“那你能不能给我找碗热水来?”叶初雪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口干得要命,那东西我实在喝不下去。”
平宗只得换了碗水送到床边。叶初雪是渴得狠了,抢过碗来喝了一大口,却因躺着水倒是洒了大半在脸上,登时呛得咳嗽起来。平宗把碗拿开,坐至榻上扶她靠在自己身上,一边为她拍背顺气,一边数落:“这么急做什么?真就渴得连鼻子也要一块儿帮忙吗?”
叶初雪都快哭出来了:“水,快给我!”
平宗偏不如她的意,不再将碗给她,只是送到她唇边,一点一点喂她喝下去:“慢慢来,统共也没多少,全让你洒了。”叶初雪便乖乖由他掌控着,将碗喝得干干净净见了底,这才长长舒了口气,登时觉得浑身无力,只能软软栖在他怀中。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多谢你了。”
平宗扑哧一声笑出来:“我带着你奔袭千里让你活下来也不见你谢我一声,倒是一碗水换来了。”
“堂堂晋王,还这么斤斤计较?”叶初雪闭着眼睛,过了一会儿突然说,“你身上有血腥味。”
平宗心头突地一跳,不由自主地闻了一下自己的衣袖,并没有异样的味道。“你大概是还没完全清醒吧?”他故意用不以为然的语调说,“哪儿来的血腥?”
叶初雪蓦地睁开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目光刺目,像是要刺透他的皮肉钻进他的心里去。这样的目光太过咄咄逼人,以至于平宗忍耐再三,终究还是扭过头去避开她的逼视。
“你千里奔波掩藏行迹回到龙城,就是为了在这里跟我耗着?”讥讽又回到了她的语气中,“出了什么事儿?”
“崔晏这个人你听说过吗?”
叶初雪一怔:“常山公,礼部尚书,著作郎清河崔晏?怎么可能没有听说过。这龙城都是他一手建起来的吧?如雷贯耳啊。”她说完,半晌不见平宗说话,细心揣测了一会儿,笑道:“怎么,他造反了?”
平宗蓦地抬眼,刀一样锐利的目光直直射了过来。
叶初雪心头微震:“他果然反了?”
平宗冷笑了一声:“你几时见过汉人读书人自己反过?他们哪回不是煽动旁人去生事,等到真把祸闯出来,追查下去,也牵涉不到他们身上。”
叶初雪听出话里话外的意思来,蹙眉仔细想了想:“我记得他还兼着你们北朝皇帝的汉经师父。”她抬起头,望向平宗的目光中充满了震惊,“你身上的血腥味,不会是皇帝身上的吧?”
平宗没好气地说:“我不是弑君犯上的逆臣,你放心,我身上没有皇帝的血。”
“那你为什么这么震痛?”叶初雪脱口就问,不待他否认就说:“我是经历过离丧的人,被信任的人背叛的痛,我一眼就能看出来。莫非……我记得你的世子是皇帝的伴读……”她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她望向他的目光中多了些同情,让平宗突然无法再平静地听她说下去,上前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对视。“你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他喃喃地问,似乎不是在问对方,而是在问他自己。
“这些事又不是秘密,稍微留心点儿就知道。”意识到自己也许说得太多,叶初雪一边摆头想要脱离他的钳制,一边艰难地解释。
“是吗?一个南朝的寡妇对北朝的官场了若指掌,你到底是谁?”他逼问,答案已经了然于心。
“我是叶初雪。”她清晰地回答。毫不示弱地回视着他,知道这种时刻不能露出哪怕是一丝最不起眼的软弱,她必须咬紧牙关,在这场意志的较量中占据上风,否则他的疑心会发酵膨胀,生根发芽,从此惹出无穷后患。“叶初雪。”她又重复了一遍,似乎是要让自己也坚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