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宗就着火光又仔细瞧了瞧,沉下脸来吩咐:“把这里的内官都叫来。”
楚勒本就是安排平宗的贺布卫在外面值守,这些人都是平宗从草原上一路带出来的亲信,听说了有人行刺将军,早就万分戒备地守在英华殿外,将此处相关人等控制在手中,听见里面的吩咐,二话不说就将四名内官一起带了进去。
那四名内官在平宗面前跪了一排,纷纷叩头喊冤,只是推说什么都不知道,有人行刺与自己无关。
“无关?这英华殿铁桶一样的守卫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刺客,你们说与你们无关?那和谁有关?”平宗正坐在榻边喝着一碗 酪,并不去看他们,声音里明晃晃带着一股杀气,即使屋中火壁炭笼烧的温暖如春,还是让几名内官觉得一阵寒意从身上掠过,不由自主地纷纷打颤。
平宗见几个人声息都收了,这才抬起头,用脚尖踢了踢那具尸体,“都过来看看,看谁认识。”
那四个内官连滚带爬地来到平宗身边。
乌头毒性极烈,不过喝了碗浆酪的功夫,刺客脸上沾过毒血的皮肤已经开始腐烂,表情变得狰狞恐怖,扎眼看上去仿佛正在对着人瞪眼吐舌地诡笑。那几个人只看了一眼就吓得腿软,趴在地上哆嗦个不停,连话话都说不清楚。一个年轻点儿的内官忍耐不住,转头就要呕吐。
平宗喝道:“别脏了我的地。”
立时便有两名贺布铁卫上来一个人掐住他的脖子,一个人拽着他的胳膊将他拖了出去。平宗心头厌烦不已,对脚下那些抖抖索索个不停的内官们更是厌恶,喝道:“认不认得说句话,装这副样子给谁看?”
几个人都朝最年长的一个看去,平宗认得他,口气稍微放缓了些说:“李杨,你来说。”
李杨五十来岁,本是赵郡李氏的旁支,幼年也承家学读过几年书。三四十年前北朝还未推行汉制,汉人生活困顿,他为了给母亲治病顶着全族人的不齿眼光净身入宫,被族长从宗谱上除了名。太武帝时开始逐步启用汉人给宗室子弟教授汉人的经典,李杨因为出身世家,又熟读经籍,便被选在英华殿伺候笔墨,算下来也已经三十多年了。
因为先帝算是间接死于南朝奸细之手,平宗并不信任这些饱读诗书的汉人,他拥立平宸继位,自己作为摄政王,虽然不得不将部分庶务和整理制定典籍礼乐制度的事物交给汉人去做,却也没有如太武帝那样特别抬举汉臣。英华殿不再作为太子读书之所,李杨也就淹没其间,浑噩度日,了此残生而已。
听见平宗点了自己的名,李杨只得硬着头皮又朝那尸体看了一眼。他比别人见识广些,胆子也略大,这一次看清楚了,只是摇头说:“此人面生,奴婢不认得。”
平宗将浆酪碗往矮几上一顿,冷冷地哼了一声:“真的?”
李杨登时觉得头皮一麻,头连连磕在地砖上,咚咚作响,一面说:“奴婢虽然不认识他,却知道他是什么人。”
平宗皱眉:“又咬什么文?快说!”
李杨手脚并用爬到尸体身边探着脖子又看了一眼,确定地说::“此人是个宦官。”
平宗一愣,仔细看看,那刺客果然面白无须,皮肤细嫩。想起刚才动手时不堪一击的手脚,也确实像是太监。“他在哪里做事?是谁的手下?”
李杨趴在地上不肯抬头:“奴婢真的不知道啊。殿下就是将奴婢扒皮抽筋,奴婢也说不出更多的来了。”
平宗见实在问不出什么来,冲楚勒吩咐:“把他们都带下去好好看管,不许和任何人说话见面。尸体也抬走吧,仔细查。”
楚勒答应了一声,指挥手下将屋里清干净自己却站着不动。平宗问:“怎么了?”
楚勒趋近平宗,低声说:“焉赉来了。”
平宗到这时才能笑一下:“那正好,让他进来吧。”
楚勒却有些为难:“只是……”
他话未说完,忽听外面的人通报:“乐川王求见——”
平宗两眼一亮,朗声招呼:“阿沃,快进来。”
楚勒知道此时不能再多说了,两步走到门边打开门迎出去,亲自从一个侍卫手中接过肩舆杆头将乐川王抬了进来。
平宗早已起身迎接,和楚勒一起将平衍扶起在暖炕上坐下。“来,这边坐,这边暖和。”
这般厚待,平衍自是不安,但他无法拒绝,挣扎了一下哪里挣扎得开,只得由着平宗安排。楚勒亲自动手为平衍将身上风氅解下,又拿来一条貂裘围在他腰下。平衍笑道:“楚勒,每次见了你才觉得我自己是个废人。”
平宗呵呵笑起来:“能让楚勒如此精心伺候的也就你一个,连我都享不到这个福。”
“楚勒是本朝赫赫威名的猛将,谁敢让他如此伺候?”平衍待楚勒忙得略停下来,才说,“楚勒,麻烦你找点儿吃的来,我这一天了还没吃什么东西呢。”
平宗被他一提醒也想起来:“对,之前的那些东西不是一直煨着吗?乐川王也不挑剔,就送上来一起吃吧。”
楚勒点了点头,又在碳笼里加了两块新碳,将火拨得旺些,这才关了门出去,留平宗平衍私下里说话。
平衍一直等楚勒把门关好,才冲着平宗关心地问:“刚才进来的时候看见绑了几个内官,还抬了具尸体出去,怎么,你又在清理门户?”
平宗有些悻悻地看了他一眼,摇头苦笑:“要是我的人就好办了。你看……”他一边说着,用帕子垫着将刺客留在地上的匕首捡起来给平衍看。
“这个……”平衍面色微变,伸手要接,却被平宗避开。
“有毒,你就别碰了。”平宗倒了下手,捏着刀尖给他看匕首柄,“这种缠丝葡萄花纹你见过没有?”
平衍点了点头:“这匕首我都见过。”
这个回答平宗并不意外,他长叹了口气,在平衍身旁的绳床上坐下。
平衍的目光紧紧跟在平宗面上,见他不欲多说,也就只好闭口不言。一时间两人都不再说话。红泥火炉上铜壶里的水刚刚煮沸,正顶着壶盖不停地翻腾。平宗擦了擦手,找出一个瓷罐来,语气轻松地打破沉默:“我这里有南边来的清茶,你尝尝?”
平衍眼睛一亮,“好!”
北方风俗与南方殊异,尤其在饮茶上,草原上喝奶茶的风俗在龙城还大行其道,南方沸水冲泡清茶的习俗只在一些士族中间流传。北朝自先帝推行宗室与名门通婚以来,丁零贵族中也开始崇尚南方的风物,但清茶一道,却始终只是少数人的爱好。
平衍便是这少数人中首屈一指的品茶大家。
平衍比平宗小七岁,十岁不到父母皆死于战乱,平宗便将他带在身边,与平若一起抚养。平宸继位后,平衍也和平若一起作为皇帝的侍读修习汉人经典。但与平若不同的是,平衍在这一代的宗室子弟中天资最高,文武兼修,风仪俊秀,视平宗如兄如父,追随他驰骋疆场多年,比起御书房里长大的平若与平宗更加亲近。只是后来受伤残疾后他不愿以残败之身出入朝堂,这才隐身王府,深居简出。平宗深知他的想法,几次努力都没有办法令他出山,也就只能作罢。
这次平若协同平宸作乱,平宗心头惊怒悲凉交织之际,举目满朝,只有见到他的时候心头才泛上暖意来。
“你能来,我很高兴。”平宗将沏好的清茶送到平衍手中,顺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丁零汉子,心头千钧重,能说出来的也不过就是这几个字而已。
平衍自然明白他话中的分量,却感更加惭愧:“可惜我还是晚了一步。”
“怎么了?”
平衍摇了摇头,面带愧色地说:“还是崇执将军那边,我没见到人。”
崇执是平宗贺兰王妃的弟弟,统领贺兰部骑兵负责北苑宿卫。当日出事,平宗担心其中牵涉到贺兰王妃,其他诸部将领都不好出面,这才派平衍去控制崇执。
“我去的时候,他已经跑了。”平衍颇为遗憾,“要是我的腿还在,定然不会放走他。骑不得马,行动简直就是迟缓。”他说着,恨恨地在自己只剩下膝盖以上部分的左腿重重捶了几下,满脸都是不甘之色。
“你别这样。”平宗赶紧拦住他,“赶不上正好。我一直担心他如果真有问题,你孤身去贺兰部,怕有危险。”
平衍知道平宗想知道什么,摇了摇头:“崇执只带走了他身边一万贺兰部私兵,其他人没有太宰府的符印,没人动得了。”他略犹豫了一下,说:“听说,他是寅时交卯时突然带人离开的。当时军营中诸位参军都还在睡,以至于没有人能拦住他。到后来宫中变故的消息传到,诸位参军察觉到不对再去检点,才发现他和那一万部私兵的帐房里东西都已经清空了。”
“这么说他是早有准备了。一万人,也不是说走就能走的。”这几日来每一个消息都在证实着他最不愿意实现的推测,此时听到平衍的汇报,心头只有隐约的钝痛,竟是连烦闷都只是憋在心底,丝毫不会表现出一点儿迹象来。他说这话的时候甚至笑了笑,顺手拎起铜壶替平衍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