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晏和他的子侄们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几乎立即,她就猜到原委,惊讶地向平宗望去,而他也正在垂目俯视着她。
两人目光相交的瞬间,平宗就知道自己的用意她已经猜到,因为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从她的眼中看到了惊怒。但此刻她什么也做不了。
平宗大声问:“崔晏,你知道这个女人是谁吗?”
崔晏五十岁出头,头发胡子都已经花白,在风雪中跪了这许久,身体早已经吃不消了,正神情萎靡地瘫在雪地里发抖,听他这么问,强打精神朝叶初雪看了一眼。他虽然突遭横祸,深陷险境,狼狈不堪,声音却仍然保持着沉稳,缓缓摇头:“老臣不认识。”
平宗冷笑:“不认识?你们汉人说起假话来,果然是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他走到叶初雪身边,弯腰抓住她的头发一扯,叶初雪的脸被迫抬了起来。“说说你是谁?”他好整以暇地要求。两人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叶初雪闭上眼,拒绝看他,一言不发。
平宗冷笑,在她耳边低声说:“承认你的身份,我就放过他。”
“你让我承认我是永德?”她轻声笑了起来,望向他的目光里满是讥讽。“你觉得我仅仅因为他是汉人,就会受你的要挟?”雪地的寒意渗透进了骨髓,叶初雪觉得自己不能坐以待毙,顺势抓住他的衣袖,攀着他的胳膊站起来,朗声说:“我姓叶,我叫叶初雪。”
她的反应早在平宗的意料之中,他这一问不过是种挑逗,并没有指望她会慑服。
“崔晏,你再仔细看看这位叶初雪,当真不认得她就是南朝的永德长公主吗?”
这话一出,周围顿时大哗。永德长公主的名声远播江北,就连龙城普通百姓也或多或少听过她的一些风流韵事。至于那些朝中百官,尤其是一众崔家的汉臣,不少专门负责搜集南朝动态的情报,更是对她的事迹了如指掌。此刻听说早已经死了的人居然就在眼前,就连一贯稳重持正见多识广的崔晏都不禁一惊。他饱读诗书,恪守儒家非礼勿视的操守,因此对衣衫凌乱的叶初雪一直没有仔细观察,此时听见这话终于忍不住,细细打量起她来。
平宗转向在场百官,“没错,你们都以为南朝永德公主已死,没人想得到她居然潜入了龙城。龙城距离长江将近千里之遥,她孤身进入龙城,如果没有人接应是绝不可能的。崔晏,是谁在接应她?你告诉我。”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崔晏这样的老狐狸哪儿有不明白的,他将目光从叶初雪身上收回来,淡淡道:“我不认识她。不知道她是不是南朝长公主,即便是,跟我也没有任何关系。”
“崔黄明是你的族侄,她是从崔黄明的府中找到的,这样你还想抵赖吗?”
平宗刚问完,就有一队贺布铁卫将崔黄明一家五花大绑着从天幸坊里推了出来。那群奉召而来的官僚们中间炸出一阵喧哗。崔黄明本是平宗的亲信,这在北朝官场人人皆知。如今平宗竟是连崔黄明这枚棋子都要舍了,就是为了把南朝长公主出现在龙城的事情栽到崔晏身上,这里面的用心显然远不止是这来历可疑的公主一个人。
平宗走到崔晏面前,突然喝问:“是不是她指使你参与谋划延庆殿之变的?”
崔晏一怔,刚要开口,平宗却已经转身走远。
“崔晏身为一介汉臣,受到先帝破例简拔重用,不但高官厚禄相待,临终还将幼子托付给他教导。如此信任重托,他不思以鞠躬尽瘁来回报,竟然借帝师的身份兜售私货。他不能做到传道授业解惑,却以妖言蛊惑圣听,屡进谗言,构陷忠臣,挑拨宗室亲情,最终酿成延庆殿之变,骨肉相残,君臣反目,父子背离,这一切都是崔晏在背后谋划的。崔晏,你承认吗?”
崔晏昂然一抬头,朗声道:“天子居紫微帝坐,譬如北辰,众星拱之,便是长庚之亮也不能掩其光芒。小星安敢犯之。天地日月君臣乾坤各有纲序,晋王以下犯上,以臣下凌主上,莫非忘了这天下是谁家的天下?”
“我只知道,这天下不是你崔家的天下,也不是南朝皇帝的天下。崔晏,你私通南朝暗图谋反,证据都在这儿了,用什么说辞自辩都无济于事。”平宗转过身,又朝叶初雪看了一眼,挥挥手,“将这群人,全都关起来。大理寺卿顾少庭,中书令贺拔健,太尉平彻一起来办这个案子。”
被点到的三人都在场,一起上前一步躬身领命。立即贺布铁卫就要将崔晏等人带走。
崔晏突然大声喊道:“晋王,崔晏乃朝廷的臣子,领的是朝廷的俸禄,即便要审问拿办,也轮不到你的私兵部曲来折辱老臣!”
平宗一贯瞧不上汉臣们的繁文缛节书生意气,此时听他这么说,倒是油然起了一股敬佩之意,笑了笑:“好,就如你的意。”他冲楚勒点点头,楚勒会意,另外指派了五十名身着褚色袍甲的北军骑士将崔晏,崔黄明一众崔氏子弟押走。
平宗这才走到叶初雪的面前,问:“我该怎么处置你?”
叶初雪冻得四肢硬,咬紧牙关冲他扯出个讥讽的笑意来,终于支持不住,缓缓躺倒,将脸埋在雪地里。雪很厚很厚,远比小时候在江南见过的所有的雪都厚。那时候,她总是想偷偷跑进杳无人迹的花园里,在如绒毯一样洁白的雪地里打滚,却总是被身边的嬷嬷宫女们发现,强行拦下。想到北方去,想这样把自己埋在雪地里,这是她从很小就有的梦想。
这梦想寒冷刺骨。
叶初雪的神志渐渐模糊。恍惚看见平宗的靴子来到自己面前,接着一件沉重温暖带着他体温和气息的大氅落在了她的身上。雪花被惊得乱舞,暖意,如深夜流萤一样微弱的暖意,缓缓在周身流动。
平宗俯视她片刻,对旁边的人说:“送去宗正寺看管。”
第九章 却向何山风雪中
平宗在天幸坊处置完崔氏众人,带着楚勒又折回皇宫。在宫外下马时,楚勒见他面色不好,忍不住劝道:“将军先回府休息一下吧。这么连着奔波,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了啊。”
平宗本想拒绝,开口才发现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从延庆殿之变到现在,已经过去两天,这两天里他不眠不休地会见宗室重臣,重新部署京畿周围的兵力,审问内臣,将平宸、平若二人往来密切的汉臣一一扣押起来,派信得过的部下分头审问。毕竟从进了龙城到这个时候,他没有一刻真正闲下来喝口奶茶吃口热饭。到了这个时候确实觉得体力精神都支撑不下去了,无奈之下,只好点了点头,说:“去英华殿吧。”
英华殿本是先帝做太子时读书的地方。北朝好武,在城北设立北苑作为演兵和宗室子弟练习骑射之所。先帝当年也好骑射,只因太后拘束不得不文武兼修,因此延请清河崔氏作为汉经师傅讲解经典,但终究心思不在这个上面,将讲习之所选在靠近皇宫北门的英华殿,就是为了方便每日读完书后立即就能驰马出去打猎。
平宸继位后,平宗作为摄政王总揽朝政,有时便住在宫里。他不方便在内宫出入,便选了英华殿作为暂时居住的地方。
到英华殿的时候正赶上饭时。膳房早就接到消息,置办了一桌饭菜,热气腾腾地等着。
平宗换了衣服,擦过脸,在桌边坐下,见满桌饭菜皆是肉羹炙肉之类,不觉心头一阵烦腻,只将香气喷喷的奶茶喝了两碗,便到里面去休息。楚勒知道他疲惫已极,也不去打扰,吩咐几个内官将饭菜拿下去用炉火煨着备用,自己则到外面去安排英华殿周围的护卫部署。
平宗一觉无梦,一直睡到了天擦黑。他猛然睁开眼睛,周围一丝光亮也没有,外面的风雪已经停了,静得可以听见火盆里火炭哔哔剥剥裂开的声音。
他立即就知道自己为什么惊醒。
多年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养成的警觉已经深入骨髓,即使那人屏住了呼吸,他仍然能在一片黑暗中探知他的步伐、距离、和速度。来人像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过来,匕首泛着阴测测乌色的暗光,看上去竟是涂了剧毒。平宗把呼吸放得绵长平稳,这是草原上长大的男人都懂的法子,夜里在草原上遇到狼的时候,也是这样迷惑对方的。
匕首刺下来的时候带着腥气,平宗突然出手,左手一把扼住对方手腕,右手卡住对方的后颈,猛力向中间一撞,匕首插入了刺客自己的脖子,登时血流如注。
平宗倒是一愣,没想到刺客的功夫这么弱。他松开手,对方摔倒在地上,再也没有能起来。
楚勒在外间听到动静不对,带人冲了进来。屋里仍然一片漆黑,他唤了一声:“将军?”
“我没事儿。”平宗站起来吩咐:“点灯。”
手下赶紧点燃几支巨蜡。有了光线,楚勒看见倒毙在平宗脚下的刺客吓了一跳:“这是……”
平宗接过烛台照了照,那人七窍流出乌黑的血来,显然是死于匕首上的毒药。楚勒也过来看了一眼,叹口气,颇为失望:“乌头毒。”
乌头本是治风湿的圣品,北方天寒,龙城尤其时兴用乌头,寻常市井也很容易寻得,如果这样来源就难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