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少年心性,到底贪玩。卖力气养马倒也不必,等开春了,臣可以陪陛下去北边行猎。”平宗眼中带笑,说到这里突然想起来,朝皇帝的脚上看了一眼,“只是陛下这腿……”
“不碍事,到时候定然就好了。”平宸笑嘻嘻地将这个话题抹过,催促平宗,“阿兄怎么不吃肉?”
“这……”平宗见问,心里估算了一番,点点头笑道,“这次出去也是代陛下劳军,御赐的酒肉吃过不少……”说到这里,他抬起头看了少年皇帝一眼,目光炯炯,在旁人看来几乎就是身为摄政王狂妄藐视皇帝的罪证。平宸在这样的目光下竟然从额角流下一滴汗来。
平宗这才垂下眼皮,遮住自己锋芒毕露的目光,笑道:“但陛下赐餔,臣不敢辜负……”他唇边笑意未消,又飞快地瞥了皇帝一眼。平宸仿佛被他这一眼盯住,本来伸手去拿面前茶碗的手顿在了半空, 动弾不得。
平宗已经伸手拿起那把匕首。
烛光突然晃动了一下, 映得匕首寒光闪烁, 刺得人不由自主眯起眼来。
平宸身边有人大喊:“凶器,陛下小心!”
这一声如银瓶乍裂, 撕碎了殿中密不透风的平静,一股冷风冲破门扉, 直入中殿。平宗心中一沉,握住匕首的手紧了紧。他抬眼望着发声的人,那是他的嫡亲长子平若。平宗眼中一片惊痛。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只除了他。
平宸回过神来,伸手要去推平若,但已经来不及了。平若将茶碗重重砸在地上, 掉得粉碎, 发出的响声将所有人的心神都震得颤了两颤 。
被夜里寒风裏挟的杂乱的脚步声几乎立即就从外面拥了进来, 殿中蜡烛风雨飘摇地摇晃起来, 屏风被撞得倒在了地上,发出巨大的嘈杂声,三十多个内侍在高贤的带领下冲了进来,刀光霍霍,刺痛了人的眼。
平宗从震惊中回神,看了看手里握着的匕首,再望向摔了茶碗后死死挡在皇帝身前的平若,站起来一脚場翻矮几,一个跨步上来揪住他的衣襟:“是你?!”
皇帝高喝:“还不将逆臣拿下!”
内侍们得到指令,哗的一声拥上去将平宗团团围在中央,二十多把刀明晃晃指着他。平若趁机脱身,闪身躲到平宸身后。几十号人,行动间除了鞋底磨在地板上的簌簌声外,毫无杂音,动作整齐划一,各有所司,显见是经过训练的。
平宗抬头通视着皇帝冷笑: “陛下的好计谋!”他一边说着,突然向前踏上一步。执刀内侍们哗啦啦地被他逼着连连后退,整个包围圈都随着他的步伐向皇帝的方向移动。皇帝已经退无可退,再次喝道:“快动手,格杀勿论!”
平若惊得大喊起来,“不要伤他性命!陛下,你答应过我的!别伤他性命!高貂珰,高貂珰,你手下留情!”
平宗冷笑连连,突然抬起双臂,右手犹握着匕首,惊得右边的内侍尖叫一声,挥刀闭着眼就砍过来。一群人中,只要有了带头的,余者会立即追随,众内侍见有人挥刀,便也跟着一起动手。不料就在此时,平宗突然又向前冲了两步,手中匕首快如闪电,飞快地几个起落, 挡在他面前的几个内侍人人捂着眼睛惨叫起来,趁着众人惊呆发怔,已经冲出了包围圈,伸手就将平宸提到了自己面前,右手疾挥,那柄已经毀了好几个人眼暗的匕首向着少年皇帝的眼睛刺过去。
尖叫惊呼声四下里响起,平若扑过去抱住父亲的胳膊:“父王!别!”
平宗怒视他一眼,抬脚将他踢翻:“滚开!”如此说着,匕首却因为平若这一下偏了准头擦着皇帝的脸划了出去。平宗再刺,平若从地上翻起来,两只手死死握住匕首的刀刃,大喊:“父王,你真想做逆臣么?!”
这匕首是皇帝和平若两人备下给平宗下套用的,看着寒光闪闪,却并不怎么锋利。但平若情急之下死死握住锋刃,双手已经是鲜血横流。皇帝平宸被制住,内侍们不敢有所动作,他知道这一着险棋已经败了,闭目长叹一声:“阿兄,此事是我一手策划,与旁人无关,希望你不要累及旁人。”言罢突然抬手将袖子上缀着的一颗珠子咬下来。
幸亏平宗早就料到了这一招,急忙丢了匕首一把掐住他的两颊用力一托,撬开他的口,那粒包裹着水银的珠子就从平宸口中跌了出来。可这样一来武器脱手,到了平若手中,登时形势逆转。
平若两手受伤,需要合力才能将那匕首握牢,从地上站起来,指向平宗:“父王,快放了陛下!”
平宗双目通红,咬着牙冷笑:“好啊,你要做逆子,我要做逆臣,你不妨来杀我。”他拎着皇帝的衣襟转身面向一众执刀内侍,目光如箭,从每个人面前扫过,刺得人人只觉双目刺痛,不由自主低下头去。那几个被剜了眼珠的内侍起初还在地上打滚哭号,渐渐声息低落下去,再没有动静。平宗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高贤身上,两人视线相对,默契已经达成。高贤不可察觉地微微点了点头。
平宗会意,高声喝问:“楚勒何在?”
楚勒是摄政王身边最得力的亲信,北朝朝野皆知。平宸、平若二人谋划多日,计算精准,就是要等宫门下钥楚勒不得进宫时对平宗发起突然袭击,此时听他喝问楚勒,不禁都是一惊。
外间风声更加凄厉,干戈撞击铁甲的声音伴随着整齐的脚步声破空而入,比呼啸的寒风更令人胆寒。几乎是在一瞬间,两百多铁甲禁军手执长刀冲入殿中,为首的正是楚勒。他一眼看清殿中情形,挥手喝令:“延庆殿中官作乱,妄图挟持天子行刺晋王,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护驾戡乱,诛杀逆臣!”
铁甲禁军以刀柄敲击身上的铁护臂,整齐发出一声:“是!”声音震动殿宇,气浪冲击耳膜,四壁烛光剧烈挣扎了几下便纷纷熄灭,如同平宸等人的心一样,一沉到底,再无翻身的机会。
楚勒带人冲到平宗面前,打量一下,见他全身无恙,这才松了口气,问道:“将军?”
平宗松开平宸,“陛下受惊了,护送他去休息,请御医来,好好将息调养,不可莽撞。”
“是!”楚勒让两个手下将皇帝带走。自己却守在平宗身边,转向平若,“世子怎么办?”
早在楚勒带人冲进来的时候,平若就已经知道大势已去,此刻眼见平宸被送走,惨淡地一笑,在平宗脚下跪倒,重重磕了三个头:“儿子不孝,愧对父王的养育之恩。但忠孝不能两全,当日父王将儿子送到陛下身边伴读之日起,儿子已经立誓一世忠于陛下,不惜背离父子之情。这一次是儿子蛊惑怂恿陛下胁迫父王还政与陛下,与旁人无涉。儿子亏负父王信任教导,父王要杀要罚,儿子不敢有二话。”
以一敌十,内侍们自然远不是对手,只在瞬间便已经被拿下。一个个被五花大绑扔在殿中,哀号哭求声不断。平宗死死盯住平若,听他说完这一番话,只觉怒气上涌,心口翻江倒海一样透不出气来,那些哀号求饶的声音钻进耳中,令人无比烦乱,强自压抑了半天,终于忍无可忍转头厉声喝道:“所有作乱阉逆全部拖出去仗毙!”
底下顿时哭声大作,铁甲侍卫们两人一组将作乱内侍一一拖出去处置。平宗看了片刻,突然说:“高贤通报求援有功,把他留下,以功论赏!”
平若这才明白为什么楚勒会这么快出现,不禁深恨自己大意,竟然将此人当做心腹信任。
平宗像是看透了平若的心思,冷笑道:“你以为二十个阉人就能将我制住?制住我就能控制朝堂?你们想得太简单了。”他仔仔细细地打量这个本该是最信任的儿子,一时间竟然有些恍惚。
丁零人的风俗是早婚,生下平若的时候平宗也才十五岁,当年的他也还是个孩子。那一年的平宗扬威那达慕,当年草原上的风似乎还留在脸颊上,草原上的落日燃烧着他的血液,草原上美丽的姑娘们捧着酒碗拦在他的面前唱着劝酒的歌,令他不醉不休。彻夜狂欢还没有开始,家奴狂奔来找他,告诉他长子即将诞生。在平宗的记忆里,这个儿子是跟他一起成长的。他驰骋草原时他牙牙学语;他打仗获胜归来时他也刚学会在小马驹上翻滚;他们一起打猎,一起练习箭术,他们的坐骑是一对父子,曾经载着他们并肩走进龙城,接受百姓的欢呼。
在平若的身上,平宗倾注了自己全部的心血。自己手把手教他骑马打仗,又请来最好的汉经博士,让他以天子侍读的身份受到和帝王一样的教育。谁知道竟然会变成这个样子。一时间他心中一片灰败,只觉胸口从来没有这么空旷过。
血腥的味道从来没有这么刺鼻过。平宗几乎是捂着鼻子冲出去的。外面寒风像是等待已久,在他迈出延庆殿的时候迫不及待兜头迎了过来,激得他硬生生一个激灵,这才醒觉出来时竟然将裘氅落在了里面。他怔了怔,不禁苦笑。这一生戎马倥偬,几时有过这样的失措。想着,心底的痛又泛了上来。
禁军各部首领已经收到楚勒的消息,纷纷领兵前来,只因延庆殿里容不下那么多人,都在外围守候。见平宗出来,各自松了一口气,一股脑迎上来追问:“将军无恙乎?受伤没有?里面逆贼都收拾了吗?什么时候轮到我们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