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邂骨子里天生的软弱,在面对质问的时候让他不能自控地想要为自己辩白。他想让人知道,哪怕只是眼前这两个跟他反目成仇的人,他也想让他们知道,他是为了她好,为了她甘做恶人。
龙霄在这一静一默之间已经看透了他心中所有没有说出的话,忽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这不就是他一直最觉得胆寒的那种人吗?口中时时刻刻仁义道德,每每剖白,都是顾全大局不得已而为之。将旁人伤入了骨髓,还是为别人着想,仿佛自己担了天大的委屈一般。他们这么说如此做,往往是为了给自己的行为辩白,此刻尚是不得已的自辩,若再过些时日,陷入不利局面的时候,就难免奔走呼号,恨不得六月飞雪,才能一洗身上不白之名一般。他皱着眉头,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像是躲避什么恶心肮脏的东西,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倒是离音冷笑道:“说得多了不得的样子。罗邂,她为了做了这么多事,可曾说过一句话?”
龙霄转身走到门口,霍地一下敞开门。初冬的天,一早上就彤云密布,风里带着湿潮的寒意,迎面扑过来令人顿时精神一振:“罗邂,你这样就不怕上伤她的心吗?养条狗还会摇尾巴呢。”
罗邂笑了:“她可是永德。她什么都明白。”
龙霄回头上上下下地打量他,点点头:“也对。”
离音过去拽龙霄的胳膊:“走吧,跟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龙霄郑重其事地向罗邂抱拳施礼,神情肃穆,带着敬佩的神情:“是我们错怪你了。”
从罗邂府里出来,公主府派来的车已经跟到,龙霄拉着离音上车。离音嗔怪地瞪着龙霄,咬着下唇一言不发。龙霄看着好笑,戳她的面颊:“干什么?不会把我也当仇人了吧?”离音哼一声躲开他的手指:“无耻!”
“喂,你是骂我还是骂他?”
“你要是跟他同流合污,这话就连你也一起骂了,怎么着?”
“你呀……”龙霄满怀烦乱见她这样反倒都沉了下去,耐着性子解释,“咱们以前为他下的是杀手,可人家分明存着告诫之心,说到底还是为了她好,说一句错怪也没有大错吧?何况,这人行事如此狠辣,却偏偏要急着剖白自己,他如今新贵上位炙手可热,你又拿他没办法,总不能到司州府门口击鼓鸣冤说他罗邂指使追杀永德吧?你要知道你家公主还活着的消息如果传出去,只怕有人不惜跟北朝开战也要把她给弄死。”
离音知道他说的有道理,却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咬着嘴唇忍了又忍,到底抑制不住地重重呸了一声:“这事儿明明是他干的,那支箭明明就是他的人射的。不管他用什么借口,无耻小人就是无耻小人,他倒变成救命恩人了?凭什么……”她的话没说完,忽然龙霄倾身过来,握住她的肩头,低下头含住她的唇。这一下出其不意,离音登时整个人都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动弹不得,两颊轰地烧了起来,脑中一片混沌,只觉那两片清凉柔软的唇贴在她的上面,牙齿轻轻咬着她下唇的内侧,小猫磨牙一样轻轻试探,微微用力,却不会让她感到疼痛。
过了半晌,龙霄才抬起头来,含笑看着她,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你知不知,每次看见你咬嘴唇,我就想替你来。你的嘴唇,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就像花瓣一样,又红又软,我一直在想味道一定……”
他话没说完,脸上突然重重挨了一记耳光。离音又惊又怒:“龙霄,你,你不要脸!”
龙霄脸上火辣辣地痛,却不以为意,伸手在她唇上轻抚:“生气了?真好!我就喜欢性子烈的女人。永德就太冷,不可爱,哪里像你,小炮仗一样,一点就着,够味儿!”
离音虽然见过永德与无数男人调情,却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情有朝一日会落在自己头上,又羞又恼,却拿这个没脸没皮的人一点办法都没有,愣了半天,扬手又给了他一个巴掌。
龙霄抚着脸笑道:“你知不知道只有我想要的女人才能打我?她可从来都没能打到我。”
离音一愣,细想想果真如此,随即醒悟自己居然真的跟着他的话胡思乱想,越发气恼:“龙霄,你疯了!正经点行不行?她受了那么重的伤!”
“你又不在身边,就算不吃不喝撒泼打滚,也帮不了她,是不是?”
“那你这样……”离音说着指了指龙霄的嘴唇,只觉难堪,说不下去。
龙霄饶有兴味,“哪样?”他一把握着离音的手,笑叹,“你呀,就是太沉不住气。我跟你说,以后你再这么暴躁,我就当是你勾引我,你越发脾气,我就越想要了你。你可千万要小心了。”
“你无耻!”离音张口就骂,双手却被牢牢钳制住动弹不得。
龙霄笑眯眯地张口含住她一根手指,用舌头绕着轻轻舔。离音哪里经过如此阵仗,吓得发不出声来,张着嘴怔怔地看着他,泪珠滚滚而下。
“不是告诉你不要乱发脾气吗?”他一直握着离音的手,感受到她身体因为愤怒而起的剧烈颤抖,好整以暇地掌控着她的动作。他时常好奇,永德那样一个冷静睿智的人,怎么会调教出离音这样性烈如火的侍女来?时间长了渐渐发现,离音的脾气都是永德刻意纵容出来的。也许是因为那样的处境中,她想要一个真性情的侍女相伴,也许只是单纯就喜欢这样的个性。永德从来不曾约束她的脾气,令她如此爱憎分明,耿直忠诚,以至于令龙霄不由自主升起一股要跟永德较劲的冲动来。他想试试看,能不能把离音的性子给收拾过来,让她多少有些弹性。
马车停了下来,有人在外面禀报:“侯爷,咱们到了。”
龙霄这才放开离音的手,为她抹去脸上的眼泪:“哭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欺负你了呢。”
离音偏头避开他的手指:“龙霄,今日之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可你以后要再对我这样,我……我……”
“你能怎么样?”龙霄的嘲讽毫不留情,死给我看“我咬死你!”离音恶狠狠地说,推开龙霄当先眺下车子。
龙霄哈哈大笑起来, 之前郁结心头的阴霾略微消散了一点儿。
第七章 怎堪人烟寒橘柚
这是很多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越是向北走,风越烈,雪越重。到达龙城已经是第三天的黄昏。彼时雪下得正欢,彤云厚重如幔帐一样笼罩在整个龙城的上方,重重积雪让这个卓然立于阴山脚下的孤城看上去像是白玉雕成的一样, 在纷然的雪幕中显得仙姿宛然。
叶初雪没能看见这一幕,她早在这一天的早上就已经失去了知觉。平宗真就按照她的说法,用绳子将她绑在自己身上,一路飞驰也不敢耽误,只在中午略歇了片刻,给她喂了些水,換马再走。
冬天的傍晩短暂得如同鸿雁在天边掠过时的那一眼回眸。只有阴郁的一抹惨淡天光, 让平宗透过漫天的飞雪看见了那座白色的城池,然后就突然摧枯拉朽地黑了下去,任他再如何催鞭, 还是无可救药地没能在天黑前赶到城门前。
楚勒早就等在城外,远远看见莽莽雪原上的人影就飞驰迎了上去。
平宗早先让楚勒先行,回来先摸清情况打个前站,焉赉因为要分马给晗辛,落在了后面,还要有一天的路程。本来楚勒非常反对这样的安排,没有贺布铁卫独自出行已经非常冒险, 怎么能让平宗一个人带着生死不明的叶初雪千里独行。但无论怎么劝解都说不通,楚勒隐约有些诧异平宗在叶初雪这事上的执拗。但他素来稳重寡言,看明白多说无益便索性利落执行照办, 以防节外生技。
到了跟前楚勒先看了一眼平宗怀中的人,只看见风幅低垂遮住面孔,整个人瘫软靠在平宗怀中,全无一点力道,知道情况一定严峻,不用平宗问,迎着风雪说了一句:“已经跟崔黄明说好了。”
平宗登时心中略微一定, 点点头催马当先向城门跑去。
龙城是坊里布局,与昭明大同小异,格局却大了十倍都不止。丁零人自当年太武皇帝立国到如今,八十多年经营下来,龙城已经是北方首屈一指的重镇。
平宗从南边正中的龙章门进城, 一路疾驰,穿过大半个龙城,直奔西边天幸坊崔黄明的宅邸。龙城的规矩平时戌时关城门,但楚勒打听到这几日天一黑就宵禁。他担心因为宵禁坊门会提前关闭,跟平宗打了招呼后先赶到天幸坊去知会坊吏稍候片刻。等到平宗赶到的时候,崔黄明已经带着几个子侄在坊门恭候迎接了。
平宗看见这个阵势就皱眉,责备地瞪了楚勒一眼。他是潜行回来的,自然不想张扬,却也不能在这里多费口舌,二话不说抱着叶初雪从马上下来。这一天都在马背上耗过去,脚一沾地才觉得膝盖酸软,手管也僵硬得抬不大起来,只得冲楚勒使个跟色:“来帮我一下。”
崔氏出身清河,本是第一等的士族。当年衣冠大族纷纷南渡,几十年间北方的旧族凋零得厉害,只有崔氏勉力维持了下来,如今也有不少子弟在北朝为官。汉官地位虽低,总算是谋得了安身立命之地,也就无暇顾及太多。崔黄明在崔氏同辈中并不算有太大出息的,只做到五品礼官博士。但他早年曾是平宗晋王府的长史,有今日地位也是托了平宗的提拔,是平宗十分信任的亲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