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她似笑非笑,“那我问你,我的生日是哪天?”
“四月十二。”他答得不假思索,“至正五年,也就是元清二年四月十二,为了给你祝寿,落霞关太守给你送了一块羊脂玉的玉璧。”
叶初雪愣了愣,突然醒悟:“那玉璧是从北朝去的?难怪我觉得上面的缠枝葡萄纹看上去不像南方工匠的手笔。”
他得意地笑起来:“还有什么?你接着问啊。”
叶初雪瞪着他,想了想又问:“我乳母叫什么?”
这个问题又刁又偏,叶初雪根本没打算听到真正的答案,不料平宗又是脱口就说:“你前后一共有三个乳母:第一个姓名不可考;第二个姓卢,洞庭人;第三个姓黄,家就在落霞关。你从小在落霞关长大,其实说起来,倒是比旁人更不像个凤都长大的公主。”所以她有超乎普通公主的胆色和见识,也不似一般的帝都女子精致细腻。但平宗就是喜欢这样的她。
叶初雪终于露出了得意的神色:“错了!我虽然在落霞关待了好些年,但在那之前,我一直都住在豫章我阿爹的旧宅里。”
平宗疑惑了片刻:“你父皇继位前不是封清河王吗?怎么旧宅在豫章?”
“因为之前他封的是豫章郡公,后来封王后就被派往落霞关了。所以要论起在封地居住,也就只有在豫章的那几年。”她叹了口气,想起童年来悠然神往,“我就出生在豫章的旧宅子里。那时候阿爹整日在外面玩,不肯回家。我外公家是豫章本地士族,阿娘的脾气也大,一生气便带着我回外公家去住,总要阿爹发现府中少了这么号人才派人去外公家将阿娘接回去。”
平宗静静听她说起童年之事,便不再吭声,只是静静用手指为她梳理头发,一边听她继续说:“后来次数多了,阿娘便不肯再跟阿爹回去,我却嫌外公家规矩大,不肯多留,整日哭闹着要回家去。一次阿爹来接我阿娘,阿娘便将我塞进阿爹的怀里,将我们父女一起轰出了外公家。”她说着不由自主微笑起来:“你别看我阿爹那时候已经有了一儿两女,却是第一次抱小孩子。结果我一到他怀里就不哭了,只冲着他笑。后来想想,大概阿爹最宠我,也是因为那一笑吧。”
平宗便探过身去,伏在她的上方,扳着她的脸逗她:“来,笑一个给我瞧瞧,看看是有多颠倒众生,让你阿爹只喜欢你一个。”
叶初雪惆怅了起来:“其实阿爹最爱的还是我哥哥。”
“你还有哥哥?”平宗有些意外。
“有的。”她点了点头,索性挪过去枕在他的胸口,“我哥哥比我大四岁,比阿寐小半岁,后来有一年发痘病死了。阿爹难过得也生了一场大病,从此就嫌老宅子里有病气。当时他正好要去落霞关,怕我也生病就把我带在了身边。阿寐老觉得阿爹偏心不带她去,其实那是因为她小时候出过痘了,阿爹不怕她生病。”
平宗皱着眉头算了半天:“那时候你多大啊?怎么事情记得这么清楚?”
叶初雪得意地笑了笑:“我记事早,一岁的事情都记得。”
“真的?”他是真有些诧异了,“这么早?”
“嗯。”她谈兴上来,这些幼年时的事情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也不知道为什么,他问,她就想说。也许她不能将自己全部的生命都向他敞开,但至少,她可以与他分享这一段从没有别人涉足过的过往。
“我家的宅子就在水边。我记得我从小住的屋子窗户外面就能看见鄱阳湖水面上的船帆驶过。我的门前是一个很小的庭院,大概还不如你王府里的一半台阶宽,院子里种着海棠和杏树,每年到了夏天我就盼着杏子快快熟了让我吃。”她说到这里,自己也觉得好笑,“也许是当日阿爹真不怎么在意我们,所以我堂堂一个豫章郡公的女儿,从来不知道想吃什么可以让仆人去找管事的嬷嬷要。阿娘自小就教我,自己有什么就吃什么,找人家要太丢人了。”
平宗撑着下颏听她絮絮地说着话,看着她的眼中泛着星光,说起往事时唇边泛起的清浅笑意,心头突然无比柔软。他想象着当年那个小姑娘,站在杏树下眼巴巴地数着还没有退却青涩的杏子一脸馋相的模样,简直毫不困难就与他所熟悉的她听见“酒”字时的模样重合起来。
她伸手向上探去,平宗几乎能看见同样这只手,多年前还带着婴儿肥努力想要去够杏子时的模样。
他突然感动起来。
一直以来,她都是他的叶初雪。倔强精明,强悍狡猾。这却是第一次,他仿佛看见了一个从未来得及遇见的叶初雪,娇嗔天真;从未经历过任何欺瞒背叛、钩心斗角;人生中最大的挫败无非是吃不到树上的性子;最大的烦恼无非是外公家里规矩太多。
他对那个在父亲怀中止住哭泣嫣然而笑的小女孩充满了疼爱。有谁会不被那样灿烂的笑容折服呢?所以她会成为先皇最疼爱的女儿,并非因为母爱,仅仅只是因为她能轻易勾起人心中最柔软的情感。
平宗伸手将叶初雪搂在怀里问:“叶初雪,你想家吗?豫章旧宅,听着很好的样子。”
“想啊!”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最喜欢吃鄱阳湖的银鱼羹了。可惜离了豫章,别处都找不到那么好的银鱼了。”
平宗快笑起来了:“你怎么就想着吃呢?”
“那当然了。”她朝他怀中又靠了靠,“还有鄱阳湖的黄鸡。唉,可真香啊,到现在想想都会流口水。其实后来他们也给我进过,可不知道为什么,味道就是没有小时候吃着香了。”她喝了酒就有点昏昏欲睡,话也说得不大利索了:“这辈子大概都没有机会再吃一顿鄱阳湖的黄鸡了。”
平宗笑了笑:“也不是什么难事儿,你若是真喜欢,改日我让人给你弄点儿来就是。”他豪气干云地说着,脑中已经在规划要弄到豫章的黄鸡,在挥师突破长江防线后还要取得哪几个重镇。“对了,叶初雪,你喜欢的银鱼只有豫章有吗?还是整个鄱阳湖都有?那个鱼羹怎么做?我回头找个厨子给你做好不好?”
“嗯。”她哼了一声,不再吭声。
平宗低头看去,才发现她已经又睡着了。他心中大为奇怪,之前她喝酒从来不醉,也不知道为什么自打来到此处,简直沾酒就睡。他摇了摇头:“还好意思天天喊着要喝酒?”
这么说着,只得将她抱起来送进屋里去。
与世隔绝的日子过得飞快。一转眼小白狼已经有一尺多长了。叶初雪再抱它就不那么容易了,力气大了许多,随时都能从她怀里挣脱出来。它越长性格就越孤僻,不大爱与人亲热,气得叶初雪指着它的鼻子骂:“没良心的小白狼,小时候多可爱,还会撒娇,现在就老是斜着眼睛看人。再长大些怕就不认我这个主人了。”
平宗一边幸灾乐祸,一边劝道:“它是只狼啊,你又不是不知道,狼天性就是这样了。”
叶初雪扭头看他:“你的赫勒敦也是这样吗?”
平宗认真想了想:“没有,赫勒敦像只狗,一直都很乖。”
叶初雪看着小白闷闷不乐:“你怎么就不能像只狗呢?”
小白白了她一眼,掉头跑开。
平宗安慰道:“不像狗你才会时刻记着它是只狼啊。知道是狼就会提防着不被它咬你一口。”
叶初雪怔了怔,十分惆怅:“原来彼此之间还是要保持距离啊。跟人一样。”
她顺势在雪地上坐下,抬头看天。天空呈现出一种深邃的蓝色,四壁雪山苍然傲立,拥围出那一片蓝天来,看久了会让人产生一种错觉:“我怎么觉得就像是被关进了井里的青蛙,抬起头只能看见这么一片天。”
平宗正在她身边鞣鹿皮,听她这么说停下手,也朝天空望了望:“我觉得挺好啊。生做井底的青蛙也是种福气呢。”
叶初雪觉得跟他简直没有话可说,哼了一声,继续抬头望着天空,喃喃道:“这日子都过糊涂了,也不知道现在是几月了。”
平宗想了想,笑道:“山中不知日月深,谁还记得现在是何年何月?说不定外面已经天翻地覆三百年过去了,咱们只做这武陵桃花源中人吧。”
叶初雪看着他一味地笑,一直笑道他心中发毛,只得投降道:“好吧好吧,不做神仙做凡人,现在差不多该是四月了吧。”
“啊?!”叶初雪震惊地瞪着他,像是听见了最不可思议的话,“四月?!四月还是冰天雪地?!”说完自己也知道这话太可笑,只好忧愁地托着脸遥想家乡:“江南的四月都已经是遍山春花了。燕子斜飞,春幡袅袅,青梅酒正好,陌上少年春衫薄。若还在凤都,正是春游踏青的好日子。”
平宗放下手中的活来到她身边坐下,和她一起望着天空,笑问:“怎么,想家了?”
她不吭声,将头靠在他肩上,轻轻哼起歌来:“望江南兮清且空,对荷华兮丹复红。”
平宗听她哼的曲子清幽婉转,用的是南音,不禁大感兴趣,咦了一声,好奇地瞧着她:“你唱的是什么?再唱两句来听听。”
她嫣然一笑,继续唱道:“……唯欲回渡轻船,共采新莲,傍斜山而屡转,乘横流而不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