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像来时一样,除了雪地上被他们踩过的脚印、湖上开裂又重新冻结的冰面、屋前篝火堆已经冰冷的余烬之外,没有任何迹象能够证明他们曾经来过。
然而叶初雪却知道,这处深山之中与世隔绝的谷地,这里的温泉湖水,这里的日月星辰都将永远镌刻在她的记忆当中。这里有她一辈子最美好的记忆,即使不用去考虑未来所要面对的种种问题,她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平宗在她身后静静地等待,并不催促。
叶初雪解开头发,拿出匕首来割下一绺,在雪地上挖了个小洞放进去,又用匕首割破手指,滴了几滴血进去,一回头见平宗在一旁皱眉瞧着她。“怎么了?”她问。
他走过来,从她手中接过匕首,也割破了自己的指尖。叶初雪忙阻止他:“哎,你说什么?”
平宗将血滴进去,这才将那雪洞封好,问道:“你又是在做什么?”不等她回答,醋意十足地说:“我到如今都没得到你什么东西做定情信物,倒是让你留在这地方了。”
“以后不会再回来了吧。”她十分惆怅,“我想留一部分自己在这里,与这山川同眠。最好的我,和最好的日子。”
平宗明白他的恋恋不舍源于何处,从身后环抱住她:“我以后还带你回来。”
“不用了。”她叹了口气,“谁知道以后会是什么情形,说不定真要来了,倒觉得相见真如不见了。”
他笑了笑:“也好,我的血陪着你。”
她倒嗔怪起来:“你都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就往里面滴血,万一我是要下蛊行厌胜邪术呢?”
他淡淡地说:“你做什么,我都陪着你就是了。”一边说着,一边翻身上马:“走吧,这回咱们是要赶路,再不能如以前那样随心所欲的走了。”
这一次离开,叶初雪坚持要独乘一匹马,平宗也知道总得让她学会自己骑马,便在斯陂陀所赠的马中,挑选了一匹性格温驯的牝马,为她装好鞍鞯,又教习了好几日,总算放心让她独乘。
叶初雪却是满心兴奋,上了马不能平宗发号令,双腿一夹马腹,喝道:“驾!”
那匹黑色的牝马居然真的一路当先,小跑了起来。小白狼追在马后,撒了欢地跑。
暖意到底还是在山中露出了峥嵘。他们一路沿来时的峡谷向外走,两边被冰封冻住的山崖上,滴滴答答地开始淌水,一两处尚不明显,然而越往峡谷深处走,滴水之声就越响。前后二三十里长的峡谷中,成千上万处的水滴声汇集鼓荡,居然也隐隐有浩瀚之声。
叶初雪从未见过、听过这样的奇景,左顾右盼,目不暇接。
融化的冰水沿着尚未解冻的河床流淌,一路蜿蜒,惹得小白狼欢快地践踏起水花来。有时一不小心已经不堪一击的冰面会被它踩破,好在溪水虽然冰冷却很浅,它也只是略微沾湿了皮毛,跑过一会儿自然也就干了。
他们中午在谷中地势开阔阳光好的地方停下来略休息了一会儿,平宗将面饼肉脯分给叶初雪吃,小白狼一时不知跑去哪里。叶初雪坐下来的时候动作有些迟缓,不停地用拳头捶打腰腿。
平宗笑得幸灾乐祸:“怎么?腿疼了?”
她也奇怪:“以前骑马从来没有这样过。之前焉赉也牵着马让我骑过,也不过腿侧略酸,却不像今日这样全身酸痛。”
“因为全靠你自己控制马呀,自然和有旁人帮忙不一样。你别较劲,放松一点儿,想着跟马融为一体,慢慢来,熟练就好。”他见叶初雪大口地喝酪浆吃肉脯,满腔得意,“你如今越发像我们丁零人了。还记不记得刚到龙城的时候,你还嫌这个腥膻呢?”
“我现在也嫌啊。” 她叹了口气,“可是不吃这个就会饿死,那就只好吃了。”说着像是报复似的,又撕下一块肉脯放在口中大嚼起来。
平宗笑道:“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干政的女人惨败战场,独有你变成了叶初雪,我看过得不比永德差嘛。你这人没别的好,就是不容易死。”
叶初雪琢磨了一会儿,问:“你这是在夸我吗?”
他大笑起来,拉住她在她额头响亮地亲了一下:“当然是。”
叶初雪回头看着他,一时间也不知神思飘飞到了什么地方,自己却牵扯嘴角微笑了起来。
“喂,你笑什么?”他极少见到她露出如此宁静的微笑,就像是雪山的融雪,点点滴滴,沁人心脾。
“我是在想,”她还没有说出来,自己又笑了起来,“你大概更喜欢女儿。”
平宗一怔:“为什么?”
“你嘱咐我的时候那唠唠叨叨的样子,像极了我阿爹还在世的时候。”
平宗眨了眨眼,反应过来:“好啊,你说我老!”
叶初雪早有准备,跳起来就跑。平宗哪里会让她跑脱,几步追赶上去,一把将她抱起来扛在肩头,飞快地转圈。叶初雪吓得尖叫起来,拼命捶打:“放我下去,快放我下去!”
小白狼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冲到平宗脚下,冲着他龇牙咧嘴地嗷嗷叫了起来。平宗一愣,笑道:“你看,这小东西懂得护主了。”
叶初雪从他身上挣下来,抬脚踢他:“你再欺负我,就叫小白咬你!”
平宗掰下一小块肉脯扔给小白:“不错,以后你就好好守着她吧。”
休息好了再次上路,这回却不敢耽搁了。他们要赶在天黑前走出峡谷。
来时叶初雪与平宗共乘一骑,一句卿卿我我,根本没有闲暇欣赏美景,远没有如今自己单人匹马来得神清气爽。这一回便不理睬平宗,自己一路小跑,玩得十分尽兴。
到夕阳西下的时候终于走出了峡谷口,眼前豁然开朗,仍是一望无际的雪原。夕阳从他们的侧面射过来,嫣红的霞光落在半边脸上,多日未有的暖意将全身都照得暖洋洋的。
平宗四处辨别了一下,指着落日的方向说:“咱们沿着山脚下向西一直走,三五天就要到了。”
叶初雪却十分失望:“怎么这里跟来的时候还是一个样子?”
“不一样了。”他笑了笑,“你看见雪地上一个个指头大的小洞了吗?”
叶初雪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了,点头问:“那是什么?”
“那是种子发芽的地方。等到天气再暖和一点儿,都不用等雪化掉,青草就会从这里面冒出来。冰雪给了大地足够的水分,来年是个好年景。水草丰沛,牛羊就会肥美。叶初雪,你的口福不错。”
叶初雪却仍然郁郁:“既然雪还没化为什么要急着出来呢?”
他笑起来,伸手抚摸她被风吹得冰凉的脸蛋:“因为冰雪融化才是最震撼心魄的美,我不想让你错过。”
她有些意外:“我记得在家时,每年雪化之时,遍地泥水,天气比下雪的时候还冷,有什么好看的?”
他笑起来:“你只看见了泥水,我看见的可是雪后的繁花。” 他转头朝着南边眺望:“叶初雪,龙城的冬天也要结束了。你就看着我去把龙城抢回来吧。”
夕阳的光芒落在他的眼眸中,晚霞给他的脸庞镶上了一圈金边,将他硬朗英俊的轮廓勾勒得宛如天神下凡一样。叶初雪望着他,心头微微漾动,突然有了一种山歌里 少女思春赞美情郎勇敢英雄的情怀。
小白狼围着叶初雪的马绕圈跑。积雪深厚,稍微松软点儿的地方就会将它整个身体陷进去。平宗瞧见它这模样,笑了起来,伸手嘬唇吹了声口哨:“小白,到我的马上来。”
小白狼居然真的跑过去,先跳到他的手臂上,再一用力落在了他的鞍后。
平宗道:“快走吧,咱们还得赶在天黑前安顿下来呢。”
叶初雪点了点头,抖缰催马想跟上去。不料胯下牝马却四蹄定在原地不肯动弹,不管叶初雪怎么夹马腹、抖缰绳、口中好话歹话说尽,威胁、利诱、安抚全都来了一轮,它就是纹丝不动。
平宗走开几步听见异样,回过头看他跟那牝马较劲,乐得笑了起来,问:“要我帮忙吗?”
叶初雪白了他一眼,倔劲儿上来:“不用,我自己能行。”
平宗还是忍不住教导:“你得让它知道谁是主人。你骑着马,可别让马反倒把你骑了。”说出来自己也觉得意味太过挑逗,嘿嘿地暗乐了起来。
也出现恼羞成怒,抬头就要斥骂,突然一道光芒从眼角闪过。夕阳太过耀眼,令她什么都看不清楚。但太多次的死里逃生,身体自然生出反映,在她自己还没有意识到之前,已经侧身从马背上滚落,大声喊:“小心!”
小白狼凶狠地尖啸着扑了出去,一支弩箭擦着它的后背飞了过去。
叶初雪喊:“小白,快回来!”
小白狼却不听号令,向前扑过去。
接连又是几支箭向她飞了过来,平宗已经奔过来将她护在身下,只听得破空呼啸之声四面八方响了好一会儿。
叶初雪伏在地上,穿过马腿发现七八个身披白色斗篷的人向这边飞快地冲了过来。
平宗抽出弯刀与小白狼一起迎向来人,嘱咐道:“叶初雪,你趴好别乱动。” 弩箭破空之声从平宗身侧发出,叶初雪眼睁睁看见一支箭朝他飞了过去,吓得大喊:“小心左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