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着就往前跑,却被平宗一把拽住:“小心!叶初雪,冰化了!”
第十三章 还巢乳燕似旧识
两只燕子从头顶飞掠而过,一前一后钻入房檐下的巢中,里面传来刚刚破壳的乳燕叽叽喳喳的叫声。
晗辛停住要踏上台阶的脚步举头去望,却忽然眼前一花,一个黑影从燕巢中跌落。晗辛手疾眼快,伸手接住,原来是一只毛都没有干透的乳燕,正颤巍巍地在她手心里努力想要站起来。
晗辛忍不住微笑起来。这些日的煎熬牵挂,只有在这种时刻才能略微缓解些许。
跟在身边的太医凑过来往她手中看了看,笑道:“开春了,万物生发,生生不息,是个好兆头。”
母燕发现丢了一直乳燕,尖啸着俯冲下来,临到了晗辛头上又怕她伤着孩子,匆
匆从她头顶划过,在一旁盘旋着不肯离开。
晗辛看着掌心中的乳燕,冰冷的心头像是被软软得触碰了一下:“你阿娘在找你呢,快回去吧。”她叫来一旁侍立的内官,将乳燕交过去,嘱咐让人拿梯子来,把它送回巢中。然后才向太医点点头,让道:“蔡先生,这边请。”
这里本就是平衍乐川王时的居处,自从他发病后,平若特准将他挪到此处来调养治疗,到如今也已经两三个月了。
平衍静静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微弱地呼吸着。
蔡太医是太医院的首席,平若奏准了平宸,特命他为平衍治病,到如今也已经将近三个月了。他进了屋,熟门熟路地将手中所带针袋放在一旁,又命随从带着药箱在外间等候,这才随晗辛来到床边仔细观察。
也许是因为长期昏迷卧床,平衍显得异常消瘦,静静躺在那里,就像被锦被围住的一具枯骨。晗辛离着床榻还有两三步的时候停下来,问道:“蔡先生喝点儿茶吗?宫里送来了江南的清茶,您尝点儿吧。”
蔡太医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好,尝一点儿。”
晗辛于是出去吩咐下人。
蔡太医上前仔细查看,见平衍嘴唇和指甲的乌青之色比上回要淡了许多;翻开眼皮,眼中血丝也都消了不少,心中略觉欣慰。把过脉,又取出金针在他身上几处穴位下了针,这才在一旁坐下斟酌药方。
晗辛送了茶进来问道:“如何了?”
蔡太医笑了笑道:“刚才就说,春天到了,万物生发,是个好迹象。如果老朽估算不错的话,殿下只怕这几日便会苏醒。”
晗辛心头猛地一跳,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真的?”
蔡太医点了点头,笑道:“娘子一定还记得当初老朽就跟你说过,殿下这毒是寒毒。他往日畏寒,三伏天里都要穿夹袄,冬天更是各处不得有一点儿吹着冻着的。当日却被人扔进地牢里。那地牢虽然还算暖和,奈何地底阴寒之气太重,他这些年辛辛苦苦压下去的毒便都发了出来。也幸亏当日发现及时,不然就难说得很了。”
这些话之前都说过,晗辛早在心中千回百转地掂量揣摩过了无数次,总觉得平衍毒发得虽然猛烈,蔡太医施救后却在渐渐好转,心底存着一线希望不肯放弃,因此这三个月来衣不解带地在平衍身边照顾,不肯半分假手于人。
此时乍然听到了喜讯,反倒觉得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头被晃晃悠悠地提了起来,悬在头顶,既不掉下来,也不挪开,反倒更是牵肠挂肚了起来。
送走了蔡太医,晗辛这才回到平衍的睡榻旁,在他身边坐下。
平衍消瘦得令人不忍细看。他昏迷之中不能吞咽,晗辛只得命人将肉羹熬得稀烂,一点一点用筷子沾着送进喉咙去。一顿饭吃下来,大半天都过去了。好在她也死心咬牙,其他所有事情一概不理,只是专心照料平衍,并不在乎在这样的事情上做水磨工夫。
但平衍到底还是活了下来。
晗辛闭上眼,几乎不敢想象万一那天她去得稍微晚了一两个时辰,抑或是当时平若不肯出手相助,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这些天她没有一天能够睡得踏实,就是因为每每入梦,总是看见乌黑的毒血从他的耳朵、眼睛、鼻子、嘴角流出来,流得到处都是,所过之处,一片焦黑如碳。
晗辛总是从噩梦中惊醒。醒来后见他仍然安静地躺在那里,心安之余,反倒有些庆幸。如果不能醒转,那就还是这样睡着吧。再累,再忧心,也比梦中的情形好。当日在地牢中看见他七窍流血的模样心神欲裂的经历,她不想再来一次了。
晗辛的手抚上他的面颊。薄薄的皮肤下是嶙峋的骨头,皮肤带着温热,令人安心的温度。
她的手向下来到他的胸口,感受他的心跳一下一下撞击着她的掌心。这几乎成了她每天都要虔诚进行的仪式。每当她觉得疲惫绝望的时候,这样的心跳总会给她带来无限的希望。那样瘦成了一把骨头的人,还有这么强的心跳,只要这样想,她就不相信他会死。
蔡太医告诉晗辛,平衍身上的毒已经有三年时间。算起来正是平衍受伤残疾时中的毒。那是一种来自西域的毒,无色无味。中毒之人起初没有察觉,三两个月后才会开始畏寒。这种毒十分阴狠、无药可解、毒发时全身如火灼般疼痛,心血虚寒,精力不济。
她曾经以为是他身体虚弱,其实都是这毒在作怪。
晗辛叹了口气,看着病榻上瘦骨嶙峋的平衍,心中酸楚不已,轻声道:“睡够了就快醒来,别再吓唬人了。我走还不成吗?你醒了我就走。”
突然间有什么缠上了她的手,冰凉柔软。
晗辛低头看去,是他的手指。她一惊,抬起头,看见他眼睛微微睁开了一道缝,
嘴唇微弱地动了动。她将耳朵贴近他的唇边,问:“你要说什么?想喝水吗?”
他说了好几次,她才听清:“别走。”
晗辛只觉得浑身力气像是突然间被抽空了一样,双膝一软,跪跌在了脚踏上。双臂也再支撑不住身体,整个人软软地趴伏在了他的身上。
晗辛一惊,不敢让自己的重量全都落在他的身上,只略停留,便立即向一旁躲开,却听见他又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他气息孱弱,她脑中纷乱,一时间没有听清,再催问时,他却像是力气用尽,闭目艰难地摇了摇头,再不开口。
晗辛不敢再耽误,一面忙叫人将蔡太医再请回来,一面叫人预备热水和干净的换洗衣物。这一来便惊动了全府上下的人。上至管家,下至普通仆役,整个府中人人闻讯都面带喜色,行动做事手脚都要比以往麻利许多。虽然顾忌外面守卫的禁军,但气氛却大不一样了。
一时蔡太医折返回来,给平衍诊了脉,出来笑着向晗辛道喜:“虽然料到了不过这两日便会醒,却没想到这么快。这是喜事,娘子却哭什么?”
晗辛这才惊觉自己脸上泪水一刻也没有干过,登时臊得脸上通红,连忙转身将泪水擦干净,笑道:“确实是喜事,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这什么都还没准备呢。”
蔡太医自然明白这些小儿女的情态,不过一句玩笑话,说过之后将平衍醒后诸般需要注意的事情又细细地嘱咐了一遍,便告辞而去。
平衍那边早有管家带领一众仆从里里外外地又收拾了一遍。众人见他苏醒自然觉得又有了主心骨,一个个虽然不敢在他房中聒噪,却都挤在房外的花圃旁不肯走。晗辛从外面进来,只觉众目睽睽,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不禁脸上一热。只是现在不是扭捏的时候,她叫来管家商议,因为蔡太医叮嘱病人需要静养,将闲杂人等都清了出去。
龙城的风俗,病人将愈,要将病时的衣物床褥换下来烧掉,名曰祛病。晗辛带着阿屿将平衍身上、榻上的衣物被褥全都换下来拿到院中去“祛病”,自己张罗着给平衍准备母鸡炖参汤。阿屿笑话她:“姐姐一刻也不肯停,转得倒像个陀螺。”
晗辛听了一怔。
她的确一刻也不敢停。虽然全身的血液都呼啸着让他快进屋去守在平衍床榻边,握着他的手等他再醒来,要让他知道自己时刻都在,没有离开须臾,但是她不敢。她怕在被灌注了满腔希望后,他却没有再次醒来;更怕他睁开眼后又回到三年前含怨离开时一样。
正在犹豫间,忽听屋中传来银壶坠地的声音,声音清亮,震得她又是一惊。晗辛转身就往外走,吩咐阿屿道:“你快去看看,殿下定是醒来了!”
阿屿追在她身后问:“姐姐要去哪里?”
晗辛立住,不肯回头,想了想才道:“我去……我去外面走走。”
阿屿想不到一向落落大方的晗辛却在这个时候扭捏了起来,顿时觉得好笑,过去拉住她的手,强将她推进房中,笑道:“殿下若真是醒来了,旁人伺候你哪里能放心,还是姐姐亲自去照应吧。”晗辛挣扎不过,只得进屋,还没来得及说话,阿屿已经从外面将房门关上。她登时窘红了脸,正要回身去拍门,却听见身后有人虚弱却清晰地说:“晗辛,过来。”
第十四章 千丈冰岩西风月
叶初雪恋恋不舍地将石屋的门关好,四下又环顾了一圈。
众山默然,天蓝耀眼,白雪皑皑,冰湖微漾。阳光似乎有了热度,令裹着虎皮氅的她身上密密麻麻地沁出了一层细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