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宗终究不会是个甘心止步的男人。只要他能走得动,就不会停下脚步。他终有一日会夺回龙城,然后荡平漠北,再加上取得了河西牧场,那个时候的平宗将将强大到无人可以阻止的地步,一条长江阻止不了他的野心,他最终会向她的家乡下手。
这就是叶初雪最深的怨恨。
沉默良久之后,她叹了口气,低声说:“我也希望我不是永德。可我的姐妹亲族,家乡父老,我家的故宅,我这一辈子的二十多年都在永德的那一半生命里。你让我如何抛弃?”
“是啊,你若不是永德,又哪儿来的叶初雪呢?”他勒停了马,举头望向天空。
两壁山势高耸,将天夹在中间,只剩下窄窄半尺宽。黄云堆雪,天光一线,仿佛置身一个巨大的天井之中。
平宗想了想,说:“你有没有觉得像是梦一样?你和我,说不定已经死在了石屋里。这一切都不过是回光返照时的幻象。这一刻你我在一起,讨论着生孩子热炕头,说不定下一刻醒来,就是满身的血污,数不尽的追兵,还有怕对方死在自己身后的担心。谁知道呢?你我如今有这样的闲暇相守,谁知道什么时候梦会醒?”
“如果一切是梦的话……”她心中若有所动,扭头看着他,“总是会醒的。”
“是啊。”他恋恋不舍地抚上她的脸,“叶初雪,跟我在一起你开心吗?”
她微笑:“即便是梦,也是美梦。”
他便又笑了起来,将心头涌起的酸涩和无边无际的晦暗收敛下去,温柔地看着她:“那何必庸人自扰呢?一切等到梦醒了再说吧。在梦里,咱们只管做自己。什么龙城啊,凤都啊;什么晋王啊,永德啊,都等醒了再说吧。”
她缓缓地笑开,眨了眨眼,令自己更加清晰地看着他,不着痕迹地吞咽了一下,将喉间的痛处咽下去,笑道:“及时行乐吗?这主意好得很。”
他笑了笑,替她拂去脸上的水珠:“再往前走不到半天咱们就到了。再别耽搁到天黑了。”一边说着,也不理睬身后驮着货物的马,一味催马快跑了起来。
迎面来的风突然剧烈了起来,一直缩在她怀里的小白狼冒出头来疑惑地看了周围一眼,又缩回去继续酣睡。
他的声音随着马蹄声洒满了一路。“我要带你去的地方就像仙境一样,绝对不会有野兽打扰,你可以安心睡上一觉,还可以在温泉里暖暖地泡一泡。那里与世隔绝,不会有人来打扰,如果要做梦,还有比那里更合适的地方吗?”
到天将擦黑的时候,他们终于走过了山谷。
叶初雪只觉得眼前一亮,豁然开朗。
在他们面前是一片阔大的空地,周围高山合围,高耸入云。遍地白雪皑皑,中间是一座三间的石屋,屋前一泓湖水,被厚厚的冰雪覆盖。月至中天,天光从顶上落下,将这一方天地映照得宛如月宫,琼楼玉宇,晶莹剔透。
她呆住了,说话都有些不利落:“这里,这里就是我们要来的地方?”
平宗在她耳边笑着说:“这里叫日月谷,是我们贺布部不传的秘境。”他说完,口中呼啸,快马加鞭朝一片晶莹奔去。
“叶初雪,在这里就可以抛却一切尘世的烦恼,你信不信?”
第十一章 挂冠更在松高处
北朝制度,军人赴任不得携带家属,这官邸中往来皆是军中僚属。尧允的书房就在他的卧室旁,龙霄进来一眼就看见桌上堆满了各种往来信件,哼了一声,脸拉得老长:“尧允将军是要跟我通报什么消息吗?一大早就把我找来?”
“是要通报,却不是消息。”尧允从桌案上拿起一封公函给龙霄看,“这是刚从龙城送来的命令,皇帝邀请龙使再回龙城一趟。”
龙霄一怔,接过公函飞快地浏览了一遍,低头仔细思索:“为什么?”随即冷笑:“自去年年底到现在,你没名没分地将我羁留在此三四个月,这缘由还没给我说清楚呢,却又要将我送回龙城?”
尧允连头也不抬,对他后面的话只假作听不见,说道:“我听龙城方面的意思,皇帝希望与南朝结好。他知道你当初离开龙城事出紧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连个正式的送行仪式都没有。他希望能请龙使回龙城去,大家再好好谈谈。当时龙城主政的是晋王,如今却已经换了人,请龙使不必担忧使团的安危。”
龙霄低头思忖:“可是跟他们能谈出什么来呢?”他打量着尧允的面色:“其实你也知道,当初派我出使的是琅琊王,如今琅琊王也已经死了,凤都落入罗邂手中,即使我回龙城去谈出什么结果,也未必会得到凤都的首肯。”
尧允并不接他的话,突然道:“上回你让我打听的文山侯府里的事情已经有回音了。”
龙霄连忙问:“怎么样?”
“你提到的那个人,如今深得罗邂宠爱,罗邂为了她已经遣散了府中姬妾。而你们的太后也十分看重她,听说有意为她牵线,正式许嫁文山侯。”
龙霄心头如同热油滚过一般,皱着眉头道:“不可能,离音不会答应的!”一边说着,手中那件公函不知不觉被揉成了团。
尧允不欲插嘴这类事情,静静等他平静下来,然后说:“另外还有一件喜事你也当知道,尊夫人有身孕了!”
龙霄怔了怔,想起临走前永嘉的确暗示过已经怀有身孕。但他此刻满心都为离音的际遇担忧,想到永嘉便满心怒火,要深吸了几口气才不骂出口来,点头道:“多谢。”
尧允道:“事情已经说完,请龙使回驿管收拾一下,帝都来的命令我也不敢违抗,我明日一早就送使团上路。”
龙霄并不回应,对着他细细打量,突然开口问:“你到底是谁的人?”
“我?”尧允的笑容中掺进了寒意,“我怎么听不懂尊使的意思?我尧允是昭明骑兵总领,自然是本朝朝廷的人。”
龙霄被他的回答逗乐了:“看,还说听不懂,这不是答得很在点儿上吗?”
尧允看着他不吭声。
龙霄凑到他面前,盯着他的眼睛问:“北朝的朝廷又是谁的呢?”
“自然是皇帝的。”
“我看未必吧。”龙霄冷冷地笑了笑,“尧允将军,你这人有特别好的一点,就是武人性情,直爽不拐弯。所以呢,你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这一点我特别欣赏。跟我们南方人很不一样。我们南方人呢,总是要委婉一些。比如我再不喜欢一个人,也不会直接就吐一口唾沫过去。”
尧允哼了一声:“那是礼数。我们丁零人也不这么干。”
“但你却可以直呼皇帝,连‘陛下’两个字都不带吗?”
尧允冷笑:“谁又规定了一定要带?”
龙霄扑哧一声笑出来,拍拍对方的肩膀:“所以说将军你是个性格直爽之人啊。居上位者,光是不失礼是不行的,还得要表现出你的忠心来。”
“龙使这是在教我如何做官吗?”尧允神情戒备地瞪着他。
“倒也不是。我就直说吧,将军你虽然嘴上不说,可言谈举止、字里行间就把自已给出卖了。就这么说吧,你刚才给我的感觉呢,就是你对你们皇帝要让我再回龙城去的命令不以为然,是不是这么回事儿?”
“为人臣者,只要完成上面的命令就行了,我怎么想与大局无关。”
龙霄拊掌笑道:“果然是不满意。我能不能问问,为什么呢?难道将军舍不得送我走?”
“你在这里惹了这么多麻烦,能送你走求之不得。”尧允板着脸,似乎对龙霄的调笑毫无反应。
龙霄却听出了自己想要的内容:“其实你是希望我回南边吧?”
“我什么都没想。”他仍然嘴硬。
龙霄瞪着他,一时倒不知道该从哪里下嘴好了。尧允身上有一种铁硬固执的刀锋般的气息。固然他本人也许并不像看上去那样油盐不进,但他一言一行中的风霜铁色是从血脉里透出来的。龙霄在凤都惯用的嘻哈手段在他不动声色的面前显得既滑稽轻浮,又软弱无力。
龙霄知道如果不让他看到自己的力度,是无法达到自己的目的的。
他背过身去踱了两步,抬头看见桌案上堆满的文书信件,心头一亮,笑道:“你说你们龙城这么短时间内换了好几轮皇帝,居然也没有影响到边郡吗?”
尧允哼了一声:“与你无关。”
“怎么能无关呢?天下大势此消彼长,联系千丝万缕,哪里是一条长江能够阻断的?更何况,我现在就在江北,在你的屋檐下,这还与我无关,莫非真要把我送到龙城去了才会有关吗?”
尧允皱眉看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龙霄索性坐下,想了想,笑道:“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举凡天下易主,总会上下牵连,洗旧换新。我好奇的是,莫非这一次将军竟然不受惊扰吗?”
尧允被他问得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瞪着他看了半晌,蹦出来的还是那四个字:“与你无关。”
龙霄笑了起来:“你这么回答,那就一定与我有关了。”他跳起来走到桌案前,眼睛飞快地浏览,很快在一堆杂乱的书信中找到了与尧允给他看的那封公文一模一样装帧的公文,一把抓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