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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解忧思 (橘阿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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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的阳光穿过破陋、狭小的窗户照进来,搅醒了一室的灰尘和陈年的霉味,一夜不曾合眼的抚悠望着渐亮的天光,不由心事重重:她们跋山涉水回到长安,早已囊中羞涩,一来父亲下葬急需大笔花销,二来那日从辛家回来,母亲气得大病一场,少不得延医请药,她想找份事做又屡屡碰壁,不得已,连那匹陪了她们几千里路的忠心的老马也贱价卖了,可仍是不够开销。看看病容憔悴的母亲,她心中打定主意。这日一早,抚悠唤醒母亲,喂她喝了碗薄粥,又扶她躺下。待母亲睡熟后,她偷偷从包袱里取了件母亲旧年的衣裳穿起来,又给自己拢了发髻。虽说衣服宽大些,不合身,但好歹把自己弄成了女子模样。她向老翁借了纸笔,写了封信,便揣在怀里往岐王府去了。
  路上一打听,抚悠才知道岐王府并不在城中百余坊中的任一坊内:今上三位年长的皇子,太子居东宫自不必说,相王君儒因母亲之故,仍居太极宫内,岐王忧离虽早早搬出太极宫,但所居弘义宫乃圣人所赐,亦在皇宫禁苑之中,不是寻常百姓去得了的地方。抚悠心下顿时冷了一半,但她走投无路,也只好碰碰运气。可喜天无绝人之路,竟遇上奉教入府的王府幕僚,那人看了她的信与信物,不由惊讶,遂将她引至宫门,嘱咐两句,独自入府去了。
  抚悠在宫门外等候,弘义宫依山而建,围墙高大、厅殿轩峻。此时宫门前甲士列队,一辆紫色帷幔,黄金装饰的轺车在皑皑白雪中格外张扬显贵,列中还有青色帷幔,白铜装饰的犊车,当是为女眷所备。而马匹,抚悠从草原上长大,一眼便知都是最好的胡种马,膘肥体壮、虎骨龙筋。
  等不多时,有侍卫捧着小匣跟着个三十多岁、温文尔雅,自称王府记室参军事的人一起出来。记室转身从侍卫手中接过匣子——他手腕微沉,看似不轻——递给抚悠,一面笑道:“小娘子的信大王已经看过,这是大王命我转交小娘子的东西。”并示意她打开看看。
  抚悠迟疑了下,上前打开——金灿灿一片晃了人眼。竟是满满一匣金锭!
  这些金锭足够她下半辈子体面过活了!
  呵,这就是岐王以为她想要的东西吗?抚悠顿觉受了莫大折辱,两颊红赤,紧咬嘴唇,转身想走——可她想要的如果不是这些,又是什么呢?难道希望岐王遵守他的母亲,已故张皇后生前定下的婚约,娶她做岐王妃吗?当然不是!父亲不能入土为安、母亲又卧病在床,她举目无亲,此次拿了皇后所赠信物来见岐王,本就只是为了一个“钱”字。岐王如此“善解人意”,出手之阔绰超乎想象,她又气恼什么呢?
  只是……
  太直接了啊!□□裸剥去她最后一丝小心包裹的脆弱尊严!
  抚悠咬咬牙,转身接了沉甸甸的木匣,低头道了声:“请记室代我谢过大王。”记室和煦地咧开嘴,只还没应,便被一阵笑闹声打断。府中走出几位年轻美貌的娘子,身着绫罗裙衫,梳着簪满金银珠玉的高大发髻,画着装饰花钿面靥的时新红妆,大冬天里还露着雪白的脖颈、雪白的腕子。
  “先父之事……”抚悠惴惴开口。那记室倏然面色凝重,拱手道:“小娘子好自为之。”话不多说,转身离去。抚悠低了头:“这就是拒绝了。岐王看在英皇后情面上予我资助,也暗含退婚之意,从此两不相欠,再无瓜葛,但他却无意为不相干的人卷入一场朝廷风波。是啊,这种事换了谁都唯恐避之不及,我提这事,本就是强人所难了,他拒绝,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放眼朝中,岐王权位只在天子与太子之下,连他都不愿多管闲事,我怎么才能为父亲平冤昭雪……”风吹了眼,抚悠抹了抹泪。
  抬起头时,刚刚站在她身边的记室已在门前跟一位紫衣金冠佩玉具剑者说着什么了,那人一阵风似的,像听也像没听,利落甚至故意炫耀身手的令人炫目地上马——那匹最好的栗红色白鬃骏马。
  抚悠想:“那定是岐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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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腊月二十七,皇帝李绀下旨在太极宫两仪殿举行家宴。岐王李忧离出了弘义宫,并不乘车,他骑马甩开慢行的车队,带着几个贴身护从跑在前面,刚进玄武门,便听身后有人喊道:“二弟。”李忧离勒马转身,见太子李宗长甩开随从,独自打马赶了上来。“阿兄。”岐王驱马近前,兄弟二人并辔同行。
  李宗长将近而立之年,肤色白得不带血色,眼眶却微微发红,一副久病的模样。
  太子压低声音道:“听说你赠金给辛家人了?”
  李忧离看了兄长一眼,嘴角旋出个笑花儿:“阿兄消息够灵通,我这送出去还不出半个时辰呢。”
  太子白了弟弟一眼:“我也不是这一时半刻才知道,你府上的松风可盯她好几日了。”
  李忧离看看兄长,凑过头去笑得没心没肺:“原来我螳螂捕蝉,阿兄你黄雀在后啊!”
  太子叹气,正色道:“我可不与你顽笑,这时候只怕跟辛家撇不清关系,你怎么还……咳……”说话间正呛了风,太子猛咳起来,后面的话也便隐在咳喘中了。
  岐王忧离一面讨乖地给兄长抚背,一面问兄长近日吃什么药,可还见效,又说前几日入山打猎无甚收获,倒是小子们挖到一株好参,说改日派人送去东宫云云。一番动听又肉麻的“甜言蜜语”说得太子殿下插不上口,只能频频皱眉。“你要有那好参,不如献给阿耶。”太子笑斥弟弟。
  岐王转念一想,拍手称好:“对也,我献给阿耶,阿耶再赐给阿兄,岂不一全了我的‘子孝’,二全了阿耶的‘父慈’?就这么办!”岐王飞扬的神采背后是太子殿下深深的无力,他说的,可不是这个意思。
  “说正事,我收到了西南前线密报,”太子道,“想知道结果吗?”
  

☆、贺倾杯

  “军情驰报,西南大捷,斩首三万!”
  朱雀长街上一骑飞驰,险险擦过神情恍惚未及避让的辛抚悠,她被飞骑掠过的劲风带得整个人转了半圈,西北风夹着雪粒儿忽地斜抽在脸上,打得她一个激灵,抱紧木匣,惊魂甫定之际耳畔眼前已是一片欢呼雀跃、额手相庆。
  “晋军威武!”
  “圣人万岁!”
  九月中旬,盘踞蜀中、经营三代的西蜀王诸葛敞号称陈兵二十万,蠢蠢欲动,是时晋廷正在东北、西北两个方向对抗突厥,疲于应付的晋军不得不紧急分兵南下。这仗一打就将近四个月,传捷的露布会给太极宫中欢饮的天家父子增添多少新年的兴致,抚悠不知道,也不关心,但她的父亲听说了晋国统兵将领之后,却在弥留之际挣扎坐起,抚襟长叹:“晋军败矣!”
  “难道竟是阿耶错了?”抚悠寻思。
  “我有个从兄弟,就在军中,前几日传来家书还说败得那个惨呢,怎么又……”周围的高声颂圣抚悠充耳不闻,偏路边妇人一句窃窃私语一字不漏地钻进她耳朵里,便更觉疑惑了。
  不知不觉到了客舍,老丈急匆匆迎了上来,一见抚悠便道:“不好了,不好了!”抚悠吓得忙问:“出了什么事?”老丈道:“小娘子走后来了一伙人,二话不说就把你阿娘和你阿耶的灵柩一并带走了!”抚悠大惊,心想难道是伯父告了官,朝廷派人来抓她们?“是官府的人吗?”抚悠忙问。
  老丈拧眉道:“那倒不是,来人说要小娘子去金城坊贺宅寻人。他们还……还……”说着竟吞吐起来,抚悠望着他,不明就里。老丈一跌脚,从袖里摸出一枚金饼:“他们还扔给我这个!”
  老丈满脸涨得通红,抚悠却是不解:“既然他们这样客气,想必并无恶意吧。”她未听父母说起过有这么个仇家,且从这些人临走还知道“替”她们结清房钱来看,想也不是蛮不讲理之人。
  “可真是个小娘子!”老丈急道,“你怎么就知道他们不是想害你母女,既叫我传话又要封我的口?你们可是得罪了什么人?那贺家是大商贾,不好惹啊!”抚悠听老丈这一拆解,猛然又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毕竟她和阿娘现在还是“叛臣遗孀”的身份。她匆忙回屋,发现自己的刀还在,收好木匣,取了刀,便往金城坊贺家去了。临走时,她对老丈长揖到地,谢他大义。
  “我若明日不回,老人家就当没见过我们母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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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宅在金城坊中并不十分起眼,只是院内几拢翠竹高过院墙,绿叶上缀着积雪,青翠得直逼眼前。
  小仆见抚悠在门前踟蹰,打量她的年纪、相貌,上前试问道:“你是……辛小娘子吧?”抚悠听客舍丈人说贺家财大气粗,怕他们仗势凌人,手里还紧攥着刀,但见小仆态度和善,倒一时揣摩不透对方用意。她退了一步,眼神警惕,才只说了“正是”二字却见那小仆喜笑颜开,转身对里面高喊几声:“来了!来了!”
  两扇乌漆大门同时打开,随着莺啼般清脆的笑声,里面鱼贯而出几个笑意盈盈的婢子,穿着嫩黄衫子,柳绿裙子,朝抚悠走了过来,口中殷勤道:“小娘子来了!”说着有两人一左一右挽了抚悠的手臂。“你们……”抚悠方一开口,右边的婢子快言快语道:“小娘子可来了,贺兰娘子在屋里等着呢。”说罢拉着抚悠往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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