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五娘呀。”辛妻贺兰氏在家行五。
贺兰氏丧夫之痛未平,又见兄长倨傲,心中不免悲愤,可既已赶了几千里路回来,少说也得撑住最后一口气。“阿伯既认得伽蓝,就请先将三郎棺椁迎回家中,叙旧之话,容后再谈。”
辛酉仁闻言脸色一沉,怒道:“辛家没有这样的不肖子孙!”
贺兰氏未料兄长如此态度,抢前一步诘道:“阿伯说的什么话?三郎有从龙之功,又东拒强敌、北御突厥、西缔盟约,如何就辱没了辛家门楣?”
辛酉仁讥讽道:“勾结突厥,投敌叛国,我们家的老三当真给祖宗争脸!拜他所赐,我已罢官,六郎也受了牵连,照你说的,我倒该感谢有这么个好兄弟让全家人都抬不起头来了?”
“你说什么?”“不可能!你胡说!”母女二人俱被震惊。
贺兰氏拦住欲要上前的女儿,诘问辛酉仁:“三郎出使突厥是奉至尊之命,他尽忠报国,死而后已,怎么就变成了‘勾结突厥,投敌叛国’的罪人?阿伯一定这样说,请把话说个清楚!”
辛酉仁哂道:“长安城中人尽皆知,何必问我?”又拿眼打量了那口寒碜的棺材,冷笑一声,“哼”道:“你们也敢回来?朝廷要知道了,定将这叛贼挫骨扬灰!我不向朝廷检举你们,已是担了窝藏的罪责,仁至义尽了!”说罢半转了身子,故意拖着长腔道:“来人,闭门谢客。”
贺兰氏恨得两手发抖:那辛酉仁原无大才德,凭着居功至伟却不在长安享受荣华,而是甘愿为国亲赴戎地的弟弟才做了专司皇室膳食的富贵闲差光禄卿,可弟弟一旦出事,他就这样翻脸不认人了!况且律有“容隐”之制,包庇亲属连律法也是通融的,他有什么资格恬不知耻地说“仁至义尽”!
辛女抚悠离开长安时仅三四岁,对家中诸人全无印象,但见伯父如此不念骨肉亲情,将她们孤儿寡母拒之门外,不由怒从中来,上前道:“阿伯且慢!”辛酉仁余光瞥了眼小侄女,生得倒英然肖似其父。
抚悠道:“阿璃年幼,但也知道大父母过世后,父亲与伯父、叔父尚未分家,既未分家,这辛家就是我家,阿娘与我只是回自己的家,用自己的钱安葬亡人,阿伯凭何阻拦?”
抚悠年少单纯,却不思量这话正说中辛酉仁心思,反激得他更容不下母女二人:与“叛贼”撇清关系自然是他不收容贺兰氏母女的原因,然而辛玄青又在多大程度上被定了“谋叛”呢?诚然,圣人大怒,但他毕竟是开国元勋,又据说牵连着几位年长的皇子,朝野沸沸扬扬,却始终因为揣测不透圣人的意思而无有定论,甚至连罢官、削爵这样的程序都在年底的忙碌中被“忽略”了。只是在朝为官的两个兄弟成了被殃及的池鱼,一个免官,一个左迁——这也是轻的了,若果真兄弟被定了罪,可不是坐地免官这么便宜。
辛酉仁虽无大才,却混迹官场十几年,看眼前的风头,他心中揣测大浪已过,一则圣人终究顾念与三郎的情谊,二则近年来圣人身子每况愈下,这时候有皇子搅进来也实在难以,甚至不能理清。所以最可能的结果就是辛玄青失宠,辛家暂时低落,然而凭借他在官场上的关系,终究不是没有起复的机会。
辛玄青圣眷正隆、风光无限时,辛家兄弟虽父母过世,亦不愿与他别籍分家,如今情势骤变,辛酉仁便起了分家的心思,这就引出宗祧、爵位与家产的继承之争。
辛家这一房共有六子,三子早夭无后,辛玄青是唯一活到成年的嫡子,他既无子嗣,宗祧便理应由辛酉仁这个庶长子继承——如果贺兰氏不在族中过继一个嗣子。
爵位也是如此,辛家在宇文朝时封上党县公,因袭至晋,后辛玄青有大功于国,进封梁国公,虽梁国公之爵位不能由旁支兄弟继承,所以是因“叛国”除爵,还是因无嗣容除,倒都与辛酉仁无关,只是辛玄青在封梁国公之前从父亲那里继承的上党县公,若打点得当,或为辛家保有——也就是为辛酉仁所有——亦未可知。而且辛家这个上党县公,是有实封的。
至于家产,三子均分,辛玄青寡妻贺兰氏无子,可承夫份,若无这个“寡妻”,辛玄青所应分之家产便可由老大、老六均分。寻常百姓之家因营营小利便可争得兄弟反目,互为仇雠,何况他们这样家大业大,分偏一点都够寻常人吃喝几辈子,怎么能不精心算计?
再有贺兰氏当初嫁进辛家,正是贺兰家显赫之时,嫁妆之丰厚令人垂涎。妇人嫁妆原不归夫家处置,但若以辛黯“谋叛”,牵连妻女为由拒不收留贺兰氏母女,这笔巨大财富自然也就收入夫家囊中了。
辛酉仁的考虑一为仕途,二为宗祧、爵位与家财,将贺兰氏母女驱逐出门是一举而多得。但虽做如此想,他表面却一副忠臣模样,只说是不与“叛贼”遗孀再有瓜葛。此刻被抚悠无意说中不为外人道的心思,辛酉仁不由脸颊抽搐。他打量着眼前不足及笄之年的小侄女,一双细眼闪烁不定,不知她是想到了分家这一层,还是无意言中。但无论如何他可不愿落下巧取豪夺弟弟家产、欺负亡弟孤儿寡母的名声。于是辛酉仁义正词严道:“出此逆子,家门不幸,若为他出钱入葬,我等岂非与叛贼为伍?没眼奴,闭门!”
辛酉仁拂袖而去,抚悠冲上前却被众家奴推倒在地。大门“哑哑”关闭,抚悠的眼泪却关不住了:
四岁时,母亲带她离开长安,这一去便是十年。她知道父亲是西突厥罗民大可汗最倚重的心腹,是西突厥王子们最尊敬的师父,她每天与草原上的孩子骑马牧羊,不知道自己和他们有何分别。直到有一日,父亲手把手教她写字——长安,她才知道了自己的家乡在那个遥远的、叫“长安”的地方。
“耶耶为什么要帮突厥人做事?”她偷偷问过阿娘。
阿娘总是捏捏她的脸或是揉揉她的脑袋,宠溺地笑着说:“阿璃长大就明白了。”
是的,她明白了。明白了大漠落日下孤独南望的身影,明白了“胡马依北风,越鸟朝南枝”的遗愿。可当她回到长安,为什么她心目中的大英雄却成了“勾结突厥、投敌叛国”的罪人?她不明白!
贺兰氏将女儿搂在怀里,安慰她道:“这地方便是住进去,又能安生吗?不住也罢。”她没了丈夫,又没有娘家,孤儿寡母可不任人欺负?抚悠不懂,伏在母亲胸前哭道:“至亲骨肉,如何凉薄至此,毫无情义?”
贺兰氏心下一冷:大家族里哪有什么至亲骨肉!当年她们贺兰家五女——也并非同一房的——表面风光,私底下还不是攀荣华、比富贵?单只因与她订亲的辛玄青只是袭爵县公,在家中就低人数等。更不用说她自幼丧父,舅夺母志,在家时的那些难处。可谁又想到,一朝江山易主,只她幸免,而她那时对姊姊们又能有多少亲情与同情?她没有托夫君在今上面前为她们求情,而只是安然地享受新朝带给她的富贵荣耀。这么说,她也是个凉薄人了,今日这一遭,实无怨天之理。只是这些话,贺兰氏不愿说与女儿听。
再说这辛酉仁,抚悠年幼不省事,又没在大家族里生活过,她却也看不出女儿无意提到“未分家”时阿伯那份恼羞成怒、欲盖弥彰吗?但能如何?若真如他所说,她们身为“叛贼”遗孀又能去哪里求诉?
盐粒儿一样的东西沙沙打在脸上,贺兰氏抬头,方才晴了不久的天又阴沉下去,飘起雪来。扶灵三千里回到长安,却被“亲人”拒之门外的贺兰氏母女只能彼此偎依,陪伴她们的是躺在棺中至爱至亲的丈夫和父亲,还有那匹掉了毛的老马。
马车压着新被大雪覆盖的洁白的街道,“吱呀”走远……
贺兰氏母女在城南坊中找了间便宜的客舍,多赖开店的丈人好心,不嫌弃她们身无长物,又带着棺木大年下的不吉利,勘过公验,一应无误,便收拾出一间闲置多年的柴房,以极低的房钱供她母女暂住,并做停灵之所。辛玄青身负秘密使命,出使时就持有朝廷为他伪造的一应文书,以便宜行事,后妻女至突厥,他又在原文书上加了两人,故而文书虽是假的,倒也是朝廷做的假。正是这份真“假文书”帮贺兰氏母女掩饰了身份,否则若辛酉仁所言属实,早在入玉门关时她们就该被抓了。
抚悠从老丈那里旁敲侧击,证实大伯所言非虚。她思量:罗民可汗先于父亲去世,继承汗位的是他的儿子夏尔,然而目前实际主政的却是他的弟弟□□多设(“设”为官名)。□□多从来就是个强硬派,也就是在他的带领下,西突厥一年内几犯边境。定然是朝中有人借此构陷父亲,可那时父亲也已病危了呀!
可再细细想来,又有蹊跷:若父亲果然被定了谋叛大罪,她的叔伯一样会被连坐,都该被罚没为官奴婢,家产也该罚没为官产。哪还容得阿伯在她们面前那样嚣张?她便又借着卖马的机会去西市打探,结果更加扑朔迷离:一面是朝野震动、满城风雨,一面是雷大雨小、没了消息;一面是若父亲有罪,兄弟不会只被谪免,一面是若父亲无罪,两兄弟不会被同时谪免。所以抚悠以为,只有一种可能符合现在所有矛盾的表象,那就是:有议罪,未定罪,也就是待罪。然而待罪,已足够将她和母亲收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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