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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解忧思 (橘阿甯)


  临行当日,母女难免相拥哭泣一番,贺兰氏又嘱咐了好些话,抚悠一一应了。与母亲相扶着出了大门,抚悠见门前车队浩浩荡荡,除了一辆精致的人乘马车和四辆载物的马车,另有三十多个骑马的健仆将车队前后左右护住。他们腰间挎刀,手中持杖,样貌也甚是凶悍。小仆安思慎骑马绕着车队清点一圈,来到贺倾杯身前下马,叉手行礼,报说人马齐备,可以出发。贺倾杯颔首,思慎上马而去。
  抚悠惊诧地问:“怎么这么些人?”贺倾杯却不解释,只道:“路上就知道了。”车队缓缓驶离伊阙别业,过河阴、渡黄河、过济源,次日,穿王屋,进入垣县,这已是河东地界了。可车队却在垣县走不动了。
  抚悠在车上小憩,听见耳边隐隐是嘈嘈杂杂的呼嚎声、呼喝声,睁眼见阿嫣正从帘逢里向外看,她也凑了过去,只见路旁竟是破衣烂衫的老弱妇孺,围着车队乞讨。
  “这是怎么了?”抚悠惊讶。
  阿嫣对此倒是见怪不怪:“是饥民。”
  眼见马上健仆呼喝着用木杖驱赶饥民,抚悠此时才明白贺倾杯为何要带这么多随从。“停车!停车!”她拍着车厢大喊。马车甫一停下,她就跳下来,跑到贺倾杯马前,牵着他的马缰道:“阿舅,别让他们伤了人,我们车上带的吃食分与他们一些不好吗?”阿嫣也跟了过来,扯了抚悠的袖子小声道:“三娘不可,要是起了头,就走不了了!”被拂逆了的自认善良正义的小娘子顿时来了脾气,哂道:“你倒是富贵人家的奴婢,不愁吃穿,饿死人也与你无关!”阿嫣被她一说,一下红了眼眶。
  贺倾杯跳下马来,瞥了抚悠一眼,道:“阿嫣也是饥荒年里被父母卖了的。”
  抚悠心下一沉:舅舅的语气不是责备,而是失望,是对她自以为是和不问缘由,随意责难他人的失望。抚悠心下羞愧万分,阿嫣却抹抹眼泪,反而安慰她:“三娘,我没事。”抚悠握了她的手,二人无言。
  车队一停下,饥民就围了上来,贺倾杯走到一位老妇跟前,问道:“阿婆,这样的饥民垣县有多少?”
  那阿婆佝偻着身子,颤巍巍道:“郎君好心,地荒了好几年,年年都是要饭的老人孩子,也不知有多少。”
  “我们要北去石州九凤山,路上还有饥民吗?”
  “郎君问得巧,老妪家正住在九凤山下,一路乞食过来,我们听说朝廷在洛阳有两口大仓,里面有吃不尽的粮食,所以都往河南赶,这里聚得人算是多的了。”
  “县里没有人管吗?”他问的是垣县管不管流民涌入洛阳,依往年成例,各地饥民是严禁涌入京畿的。老妇却是误解了,边以袖拭泪边道:“差役们只管拿人催租,哪里管人死活?”
  贺倾杯也只得默然,施了一礼,道:“多谢阿婆。”转身对小仆思慎使个眼色。
  思慎会意,跳上一辆载货的马车,对四周饥民大声喊道:“各位阿翁阿婆娘子们,我家主人好心,给你们备了蒸饼。你们排好队,人人有份,不要争抢!”说着将盖在车上的麻布草席一掀,里面露出满满的、白花花的蒸饼,引得数日不得饱食的饥民垂涎欲滴。
  “排好排好,不许抢!你那阿翁不能让着阿婆娘子们吗!”“你那汉子腿是断了,可也不能跟老人女人抢呀!”“你,就你,拿了一回了吧,别太贪!”三十多个护卫车队的健仆此时维持着秩序,粗鲁是粗鲁,倒是管用。不然他们就是搬座大仓来也不够饥民哄抢。“那小崽子一人拿那么多作甚!”健仆揪了一个男孩的耳朵,那孩子一人揣了三个蒸饼。孩子又急又痛,眼眶发红,却死死护住怀里的蒸饼,不肯把多拿的放回去。他大声叫道:“我阿婆阿娘都走不动了!”道边已有不少人饿得奄奄一息,不能动弹了。
  于是抚悠和阿嫣拿了水和蒸饼,散与歪倒路边的饥民。贺倾杯却只在一旁看着。
  一车蒸饼最终分去了大半,思慎又跳上车去大喊:“分了蒸饼,就不要去洛阳了,你们进不了洛阳,朝廷也不会开仓济民。给你们指条明路,向北,往河间、渤海,向东,往鲁郡、琅琊,那里才有饭吃!”
  饥民们拜倒称谢,又将车队堵了一会儿,才渐渐散去。
  车队离了饥民,抚悠不肯再坐回车里,而是骑上了自己的火鹞子,与贺倾杯并辔同行。
  “原来阿舅早有准备。”抚悠心下倒是埋怨多于赞赏:干嘛不早说,害她急得像个傻子。
  贺倾杯但笑不语,倒是小仆思慎在边上挤眉弄眼、怪里怪气地说:“带着个善心的小娘子就是啰嗦哟。”抚悠瞪他一眼,冷不丁举鞭抽了思慎的坐骑,那马长嘶一声,飞奔起来,思慎惊得大呼:“啊呀!我说三娘善心是好话,三娘怎么……”后面的话便听不清了,一是思慎跑得远了,二是后面三十几条壮汉一起笑起来,那声音也是“轰隆隆”雷声一般。“让思慎去当‘斥候’。”贺倾杯道,众人又是大笑。
  抚悠的心思却不全在笑闹上:长安有乞丐,以城南最多,每每都被坊内武侯驱赶。可这么庞大的饥民队伍却是没见过。她从长安入洛阳,住的是舅舅的伊阙别业,交往的是洛阳的达官显贵,看到的是锦衣玉馔、歌舞升平、花团锦簇,却不料洛阳之外竟有这样一番景象,天堂到地狱也不过如此吧。
  “河东去年遭了灾吗?”抚悠问。
  “天灾倒在其次。男丁都去修宫殿、禁苑了,连中男都不放过,只要被抓去,就别想回来,要么累死,要么把宫殿、禁苑修完。可修完了宫殿和禁苑,谁知道又要修什么?皇帝的欲望总没有穷尽。百姓家中只剩老弱妇孺,有田无人耕,眼睁睁看着良田荒废。余量吃尽了,年年到了青黄不续的时候就闹饥荒。你在河南府没看到饥民,也并非那里徭役田赋轻,而是洛阳周边的流民早被官府驱散,官道上也绝不许见尸骨,总之不能惊扰天子脚下的升平。没奈何,许多人只好到外乡乞食。”
  抚悠若有所悟:“我说这一路荒荒凉凉、人烟稀少呢……可朝中就无人知晓,无人进言吗?”
  “皇帝不想知道,谁说真话谁丢官爵掉脑袋,还有谁敢说?”
  沉默一阵,抚悠问:“思慎说的河间、渤海、鲁郡和琅琊,可是有人造反了?”
  贺倾杯点头:“不止这四地。河北、河南、淮南、山南都有,河东本地也有,只不过目前以河间、渤海、鲁郡、琅琊四郡声势最大,有足够的能力接纳流民。这么说吧,梁国好比一条大堤,已经布满蚁穴。”
  “我同阿娘时常与那些贵妇宴会,却没听她们说起过。”抚悠道。贺倾杯叹气:“皇帝讳疾忌医,朝中大臣尚不敢妄言,谁敢当众议论?只在私下惶惶不安、各谋退路罢了。”
  抚悠不解:“若惶惶不安,还有心思歌舞宴会?”
  贺倾杯笑道:“就是心中惶惶,才愈发要珍惜最后的欢乐时光吧。皇帝即使不愿听,对四面形势能一无所知吗?可照样大兴土木;而贵族面临朝不保夕的荣华,却只有及时行乐。一人一国,临到灭亡才最疯狂。”
  “阿舅也从不告诉我,要不是我要上九凤山,就真成了井底之蛙。”抚悠埋怨。
  贺倾笑杯道:“怎么?若我告诉你,你还去投义军不成?”他称他们为“义军”,而不是“反贼”。
  抚悠“哼”道:“那也未尝不可。”
  贺倾杯皱了眉,揉揉额角,无奈道:“你千万别存这样的心思,我可没法向你阿娘交代。”
  抚悠却神采扬扬:“阿舅宽心,我即便要投军,也要先上山拜师,听阿舅口中那无所不能的师父拆解天下大势,知道谁最得天时地利人和、谁最有成算再去投奔。”故意驱马向贺倾杯身边靠了靠,言有所指道:“要想建功立业可得跟对了人。”说罢,扬鞭打马,纵着火鹞子像一支离弦的箭,飞奔出去。
  喝美酒要醉,骑千里马自然要奔。
  贺倾杯玩味着抚悠这话是诚心调侃他与相王,反应过来,连忙大喊:“你不熟悉路,别乱跑!”
  “我顺着大路……”抚悠的声音已然绝尘而去。
  贺倾杯心下大急,倒不是此处岔路极多,容易走错,而是这条路上除了饥民,还有流寇!
  *******
  三月末的正午,阳光照在身上懒洋洋的,夹道的山岗后横七竖八躺着十几个睡大觉的年轻人。
  “二兄,二兄!”一个矮小精瘦、粗衣裋褐的年轻人伏身窜过来。那身手比兔子还敏捷。
  “来了吗?”睡汉中有一人翻身跳起。
  先前那人道:“来是来了,骑着快马,可只有一人,还是个小娘子。”
  一听是个小娘子,其余几个睡汉也都坐了起来,有人戏笑:“二兄,小娘子劫不劫哟?”有人起哄:“我们有了二兄,就是还缺个二嫂哩!”也有人谨慎:“大队人马和财物在后面,别打草惊蛇。”有人不屑,朝旁边踢了一脚:“不已经劫了一个了吗?也没惊着蛇!”
  “呜——呜——”被五花大绑放倒在地,口里塞了烂布的,赫然就是安思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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