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悠附和着笑了笑,忽又问:“阿舅,晋军此次伐蜀用的不会也是这样的兵器吧?”既然他为相王谋划,这也是借刀杀人、消除政敌的好手段,他不早就从造船的木料上做了手脚吗?
贺倾杯笑问:“你怎么想到这个?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抚悠道:“阿舅说过要帮相王铲除登基的障碍呀。可我觉得现在不是时机,过早的内斗只会虚耗自己的实力。巴蜀之地乃天府之国,又未经战乱,难得的富庶平安。若岐王拿下西蜀,晋就有了向东、向南扩张的坚实后盾。角逐天下最终还是要看梁、晋、赵三家,到那时相王再与岐王争也不迟。”
贺倾杯佯作沉思,长长叹道:“你说的不错,可如果我消息不错的话,李忧离正是今日开拔。”
抚悠急道:“阿舅的意思是说来不及了?!”
贺倾杯看看外甥女,忽然笑起来,打趣道:“看你紧张的,李忧离跟你什么交情啊?”
抚悠恼道:“就事论事而已!”
贺倾杯大笑:“好,就事论事。”他将窗关了,引着抚悠向外走,边道:“不用担心,这是杀手锏,要留下来对付最难缠的敌人,可不能过早暴露、打草惊蛇。”
抚悠听了,这才暗暗松了口气,她刚才还真是为李忧离捏了把汗,可她又对自己的想法大皱眉头:她担心什么呢?她想:“我是担心阿舅和相王的大业,才不是李忧离的死活!”
日头已西,二人打马赶回山庄,途经香山寺时贺倾杯特特进去上了炷香。抚悠觉得奇怪,可也没问,只是跟着跪在蒲团上。抬头仰望宝相庄严的大佛,也不知该向这慈眉善目的金身佛像求些什么,蹙蹙眉,索性就求西南战事大捷吧。手心向上,贴于蒲团两侧,拜了三拜。
回到家中,饭已端上,有五生盘、鲤鱼鲙、鹧鸪羹并时新青菜和粟粥、蒸饼。原本晚上这一餐尚清淡,但贺兰氏想到弟弟和女儿在外面跑了一日,便特意嘱咐厨下做了几道荤菜。抚悠累得一头扎进母亲怀里。贺兰氏抱着女儿,抚着她的背,宠溺道:“贪玩,闹了你阿舅一日。”
抚悠从母亲怀里拱出脑袋,朝贺倾杯眨眼,后者在婢子端过来的铜盆里洗了手,边笑道:“不妨事。”
贺兰氏抚着女儿的乌发:“明日上巳陪阿娘去北邙山,几位夫人约我去踏青,特特要我一定带上你。”
抚悠顿时垮下脸来,叫道:“那可不行,阿舅已答应明日带我去邙山凭今吊古了!”
贺倾杯一怔,他委实不曾答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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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步登北邙阪,遥望洛阳山。
这里曾经是“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的洛阳,也曾是“垣墙皆顿擗,荆棘上参天。中野何萧条,千里无人烟”的洛阳,洛阳城中多冠带,北邙山上少闲土。贺倾杯与抚悠驱马徐行在山坡上。“阿舅,你知道长安的消息吗,你说晋能赢吗?”抚悠问。
贺倾杯却反问:“姊夫说晋能赢吗?”他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抚悠点点头,便将父亲预言“晋军必败”之事细细道来,末了道:“阿耶生前为伐蜀谋有十六字:用人勿疑,用财勿吝,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用人勿疑’说的是鲁国公赵知静与亡陈诸将。赵知静与皇帝宠臣魏国公卢矩有隙,屡遭排挤,不受重用,但他是蜀人,少时游遍巴蜀,晋军中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蜀地山川地形。而陈朝灭亡后,不少大将北来投晋,他们的优势在水军,如果晋想从水路进军,甚至看得更远一点,要迅速组建一支能南下破赵的水军,就必须任用这些南来将领。‘用财勿吝’说的是要用金银布帛稳住北西突厥,买通梁国,这样才能腾出手来,专心伐蜀。‘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说的是水陆并发,分兵惑敌,审时度势,选择战场。”
贺倾杯既与宫中有密切联络,即便不能详知作战计划,但探听到军队调遣、鸿胪出使这样的消息尚不算难。他笑言道:“若是如此,你大可放心了。这次不单赵知静,凡是能打硬仗,挂着‘名将’头衔的,除留了渤海王李政通,平凉王李政和及几员大将坐镇边境,其余无不被李寄清派在儿子手下,至于不派这两位宗室大将,恐怕还是顾虑到侄子调不动叔叔。八大总管,一色精英,即使岐王不出中军大帐,不拉一弓,不放一箭,只不要自不量力、太过愚蠢,我看有八成胜算。”贺倾杯弦外之音讽刺李忧离“将军卖命,亲王领功”,不过关陇贵族尚武,子弟到了年龄都要去军中历练倒是真的。
抚悠又问:“那么多木材被运来洛阳,岐王拿什么造的船?总不是用纸糊的吧?”
贺倾杯淡淡道:“他拆了弘义宫的大殿。”
拆几根梁柱对建造一支水军不过杯水车薪,可决战的态度却令人振奋。更重要的是长安的百姓怎么想,晋国的百姓怎么想?他们知道一个皇子能拆了自己的宫殿去打仗,那还不兵士奋勇,百姓归心?赢不赢西蜀尚且不论,李忧离已率先赢得了民心!李忧离能轻松将难题逆转成优势,可见此人绝不简单。
抚悠暗道:“为什么阿舅看好的是相王?我倒觉得岐王有过人之处。”
“知道昨日我为什么带你去弓箭坊吗?”贺倾杯道。抚悠想了想,摇头:“不知。”
邙山郁郁,数几兴替,对此情景,贺倾杯心中浩荡:“春秋战国时大小诸侯连年征伐,死人无算,如果没有秦国的崛起,华夏的统一,大大小小的杀伐就永无止息。东晋以来,胡人侵扰北方,南方频频易主,中原板荡,天下大乱,就是因为没有统一,使那些狼子野心之辈不惜涂炭百姓,妄图逐鹿。我以商人的身份为掩护,贿赂高官、打压忠良,以腐化梁国朝廷,取得内部消息,至于制造劣等军械,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件。我做这些,死后要堕阿鼻地狱,可这又如何?‘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正菩提’。杀戮固不为我所欲,但英主出世,以杀止杀,结束战乱,这才是天下大幸!”
抚悠心底在洛阳安逸生活中久已沉寂的豪情也被激发出来:“阿舅,我懂。”贺倾杯赞赏地看她一眼,转头双手拢在嘴边,长啸一声,声震山林。父亲也善长啸,在茫茫无垠的草原上,悠长的调子起伏如峦,抚悠便也跟着学,但她是女子,少有机会放肆,而此刻却非长啸不能纵情。她啸声婉转清越,又与男子不同,贺倾杯十分欣赏。抚悠见他兴致奇高,乘机问道:“阿舅,你提起过的王公真那么了不起吗?”
“当然!”贺倾杯笑道,“他可是个通晓天文地理、谈笑天下大势、广交豪杰、鄙视权贵的山中奇人、当世孔明。当世之中,我所敬佩者,唯相王与王公而已。”
既如此……抚悠道:“阿舅,我想上九凤山!”
贺倾杯大吃一惊,他看着外甥,见她神情严肃,不似玩笑。抚悠又确定道:“阿舅,我想上九凤山拜王公为师。”“你怎么突然有这种想法?”贺倾杯不解,“是在洛阳住得不惯,还是有人欺负你?”
“不,我不是突然这么想,我一早就有拜师的想法,只是阿舅生意繁忙,难得在家,不得机会告诉阿舅。也并非因我在洛阳不好,家中奴婢侍奉得甚为妥帖,把我当半个主人伺候,但孟子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就是因为□□逸,我才不愿继续沉溺下去!”
贺倾杯摇头:“孟子之言固然不错,可你只是女子,阿舅又不是没有能力保护你。”
抚悠道:“阿耶从未把我当寻常女儿教养,他教我习武,还笑言‘焉知女子便无王佐之才’。我并不奢望能成王佐,可难道只是把时间花费在穿衣打扮,附和着贵妇炫富斗艳,称赞绮靡空洞的诗歌,‘兴致勃勃’地听她们炫耀美酒美食和对家奴作威作福,甚至打杀取乐上吗?相王运筹帷幄,阿舅暗中辅佐,我知道自己固然做不了相王和阿舅做的大事,但也不想只是游园宴会、夜夜笙歌。阿舅,你看这洛阳城,几番兴盛,几度烽火,如今风云再起,我不想只做一个看客。”
☆、河东行
贺倾杯对外甥的志向十分支持,但却还需说服贺兰氏。贺兰氏所担忧者,无非是女儿到了婚嫁年纪,恐耽误终身大事,贺倾杯便道“把阿璃许配给那些洛阳城里的纨绔子弟才是真正误了终身”,还说“以阿璃聪慧,若只在家中做寻常女子教养可惜了人才,也不是姊夫之意”,又保证外甥的婚事他会上心,一定找个人品、家世样样般配的,贺兰氏才勉强同意,但对自小不曾离开身边的女儿仍是不舍。
抚悠得偿所愿,固然兴奋,但不舍之情亦同母亲,可她却反而安慰母亲,说些“女儿也舍不得阿娘”啊,“阿娘要保重身体”啊,“女儿有空还给阿娘抄写佛经”啊之类的甜言蜜语。教贺兰氏又爱又恨。
贺倾杯将一切准备妥帖,一旬后便得启程。抚悠装了满满五只大箱,除三个衣箱装了四时衣裳和妆奁外,还装了两箱字帖书卷和抚悠用惯了的象笔、鸡距笔、紫毫笔、辟雍砚等,钱自然也不缺。贺倾杯还送她一只五弦螺钿琵琶。螺钿五弦正面是骑驼人抚弹琵琶,背面是螺钿宝相花鸟纹,做工精妙绝伦,拨片一弹,更是不同凡响:索索如秋风拂松,泠泠似山中鹤鸣,掩抑恰水冻咽流,五弦并奏,嘈嘈切切,铮铮如珠落玉盘。抚悠向阿舅要了一匹焉耆马。焉耆马善奔,一日能行六百里,身体魁伟壮丽,又称“龙驹”,是上等好马。这马还有个别称叫“胭脂马”,一说是中原人将“焉耆”误做“胭脂”。这匹焉耆马,四岁齿龄,如龙似虎,毛色胭赤,飞奔起来如火卷大地,抚悠甚是喜爱,给它取名叫“火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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