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脸顿时憋成了猪肝色,推开众人,受了惊吓的小鹿一样跌跌撞撞地钻进树林里。
抚悠出了口恶气,心情大好,兀自“咯咯”笑起来。
“原来小雁奴她……”大胡子一张口就似打雷,高个子及时捂了他的嘴。众寇交换着眼色,各自窃笑。
“你还笑得出来!”那少年老成的首领终于现出一丝烦躁不悦,逼视他的俘虏。抚悠却不在乎,肆意笑软在大石上。她闭起眼睛,阳光像一只美丽的蝶憩在她微颤的睫毛上,抖下金色的鳞片敷成佛妆。
受到挑衅的年轻首领愤怒的、冰冷的目光碰到这晕金色,也旋即化成了一了泓清水。
人生的际遇说来有趣,今日之前,抚悠绝想不到她会落入流寇之手,相处的竟还算平和。他们并非罪极的恶人:他们抓了她,却没有伤她,他们关心同伴,也乐于调侃、取笑,他们对比自己年轻的首领惟命是从,却也敢拿他的尴尬事凑趣,至于那被以“兄”称之的少年首领,有时不怒自威,有时看起来也不过是大伙的小兄弟。这些温馨的情谊与常人没有不同。抚悠想:他们虽然是流寇,可也是走投无路的良民。她对阿舅口中的义军心怀敬佩,又何必鄙薄流寇?流寇或是义军原本也只在一线之间。
心念电闪间抚悠睁开眼睛。四目相持中年轻首领仿佛被窥见了隐秘,猝然间无处躲藏。抚悠却未在意他小小的窘态,扇动了两下眼睫:“我看有人喜欢你呀,你干脆放了我吧。再说,你娶我也未必娶得起。”
首领闻言眉头大皱,鼻中发出鄙夷的轻“哼”,不屑道:“我倒要听听你是哪姓的山东破落户!”
九品中正的终结已瓦解了士族的特权,战争的频仍又使许多大姓“未免于贫贱”,然而门第的观念却根深蒂固,妻士族女仍是上层男子的追求,是以士族嫁女大索聘礼,一时间“卖婚”竟成风气。那首领出身寒微,打心底看不起那些明明破落却仍自矜门户的士族。他原觉得抚悠身手、勇气不一般,见识也必定不同,却不料她也是个将自己“称斤论两”,炫耀所谓高贵血统——在他眼中连粪土都不如——的世俗人,心中厌恶油然而生,正脸都不愿给她,语气更是嘲讽之至,直指其为“山东破落户”。
这句“破落户”抚悠却在心里叫好:她父家是后起的陇西新贵,母家是鲜卑贵胄,一个是山东士族眼中没文化的“武人”,一个是他们口中酸溜溜、名褒实贬的“阴山贵种”,要她对山东士族天然的友善也难。
那首领先前不是坐着,便是低头与她说话,此刻负手而立,微微昂头望向远方,身材修长匀称,气度傲然不群,竟让抚悠将一句“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反复在心中吟咏,又想:“这等人品做盗寇,可惜了。”
虽说以貌取人不对,长得漂亮并不代表有才干,可她这样年纪的小娘子喜欢、偏心年轻英俊的郎君不也很正常吗?
“非也。我家可不是什么嫁女强似卖女的五姓七姓,可你也别觉得比娶五姓女易。”见那首领微侧了身看她,抚悠笑着道:“你若要娶我就拿兴洛、含嘉二仓做聘礼,用天子的洛阳宫做青庐,办得到吗?”
兴洛仓和含嘉仓是梁国四大粮仓之二,一座在洛阳之东,一座就在洛阳城内、宫城东北,据说粮食多到塞不下,够整个河南道吃二十年。可这几年饥荒,朝廷却没有一次开仓放粮,宁肯谷子烂在仓里,也不给百姓一粒。便有儿谣讽刺道“一口仓,两口仓,撑死仓鼠,饿死种粮”。如果说这个条件还有什么遮掩隐晦的,那用天子宫殿做婚礼时的青庐真可谓明白露骨了。
“朝廷不施仁政,横征暴敛,征发徭役连中男都不放过,这连年的饥荒哪里是天灾,分明就是人祸!”她方听了阿舅拆解,正好现学现卖,“我不知道诸位家中有没有饿死的亲人,有没有一走便再无音信的兄弟,但我知道各位躲入山林,一定是为官府所迫,不然谁守着安稳日子不过,来做这刀头舐血的行当?”
历来入山为寇的人无非两种,不是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便是被断了生路的穷苦百姓,更以后者居多。抚悠这话正勾起众人的伤心事,一时间山林寂然,似已平了大堤的河水静静积蓄着冲破一切阻拦的力量。
“啊——”黑大汉嘶吼一声,一拳砸在树干上,震得树叶簌簌作响。
抚悠见七尺大汉都被她说得眼眶发红,又添一把火鼓动道:“天下将乱,英雄辈出,窝在山里打劫能有什么出息?我听说河间、琅琊等郡已经有人起事,各位以盛壮之年,正可大有作为,为何不去投奔?”
女声清越,说起“大逆不道”的话来字字掷地铿锵,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说话。
终于,高个子打破沉寂,沉吟着说:“你是说投奔反王,大干一场?也就是……造反?”虽然从她索要的“聘礼”中“造反”二字已呼之欲出,但真被人明明白白地点出来,众人心中仍是一震。
河东这一带二十年来几易其主,先是周夺梁地,接着晋国代周,再是梁晋之战。可他们是老老实实的庄稼汉,不论周、晋还是梁,他们都只想安安稳稳地种地,可如今这样的愿望却成了奢想,不得不上山为寇。在山上吃得饱、不受欺,他们便死心塌地跟着兄长们干到底。然而现在一种从未设想过的可能摆在了面前:他们的将来,不只做流寇这一条路。说到底,他们也是被逼为寇,说到底,他们也不愿意一辈子做寇!
众人被煽动起了情绪,纷纷望向首领,待他发话,可后者却异常沉默,等待中的阳光似乎也变得焦灼,躁动着每个人的心。大胡子第一个按捺不住,大叫一声:“二兄!你说咋办!兄弟跟着你干!”
年轻首领不为所动,递过去一个令他稍安勿躁的眼神。他的兄弟们都是心直口快,没什么心机城府的憨厚人,可他却想得更多更远,当然包括兄弟们的将来和自己的将来。
流寇必然是做不长的:一是官军正面的清剿,二是饥民遍野,靠打劫过日子越来越难,三是如果他们不壮大,先发展起来的力量必然要将他们吃掉。所以他不是没跟兄长商议过将来,可造反毕竟是大事,必须深思熟虑,绝不可能因一个被虏的、来历不明的小娘子不知是何居心的鼓动就草率决定。
梁国虽然已生乱象,但毕竟还没有大乱,现在是出头的椽子先烂掉,谁举旗造反官军先打谁,这种情况下他们有必要起事吗?即便起事,他们山上才二三百人,又能成什么气候?广募新兵,必然是乌合之众,投奔其他反王,就只能寄人篱下,那些反王能不能成事也不明朗,怎么能拿兄弟们的前途性命做赌?
山中鸱鸮刺耳的叫声又一次响起,抚悠听得蹙眉,首领缓缓道:“是我们的暗号,你们的人似乎察觉到异样,掉头往回走了。”原来是口技,抚悠心下稍安,因又问道:“你知道《豳风鸱鸮》吗?”
首领面色凝重,叹息道:“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那是《诗》中对贪婪统治者的控诉。
抚悠心下大喜:他果然是读书识字的,怪不得气度与众不同。因又鼓励道:“那你就更应该明白事理了,‘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当今失道,难道你就安于做燕雀而不愿做鸿鹄鲲鹏?”
首领冷笑,背身言到:“说得动听,却不过是想骗我放了你。造反于我们有何好处?当今登基以来确实不得民心,可文皇帝时的精兵强将仍在,谁要造反无疑就是竖起靶子给官军打。如今那些起事的俱都立足未稳,成不成事尚未可知。往好处想,即便我们选对了人,投奔过去,可也不过是寄人篱下,就一定能被信任、得重用?”说完,他转身直视抚悠,他这样直白地揭穿她,并摆明利害,倒要听她如何狡辩。
确实,抚悠只想自己脱身,对当前梁国形势的认识、判断也并不清醒全面。她所描绘的一切不过是画地作饼,不可啖也。如果不是有这位头脑冷静、心思深远的首领,被她一番慷慨凛然打动的莽汉草率起事,后果不堪设想。她为自救原无可非议,但将这些本已生不逢时、遭遇不幸的人陷入万劫不复便是对的吗?
抚悠忍着脚痛起身,众人以为她又要有什么举动——毕竟她刚才撞飞小雁奴那下着实惊吓了众人——包围圈自觉收紧。抚悠却只是起身对那首领行了个叉手礼,肃然而又坦然道:“论时局之见识把握、思虑之周全深透,我不如你,论对诸位兄弟的心意和责任,我更自叹弗如。我被你们虏来,内心惊惧,急于脱身,我想即便是你也会觉得我所做的无可厚非。然而,我还是要说,反不反不是问题所在,要紧的是反的时机。起事是大事,当然并非今日说明日便能做,可有心事虽未必成,但无心事必不成!”
抚悠拾起自己的刀,双手握着捧于胸前。“你若有心,”她低头看刀,眼中满是不舍之色,语转低沉,“这是父亲生前送我的,跟了我八年……”狠狠将眼泪一咽,猛然抬头望他,目光坚定,将刀递向前方,摊开双手,“你若有心,我就把它送给你,愿它助你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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