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门侍郎王追远不以为然:“岐王帐下文武英才济济,如此重要的任务会派一女子前去?”
“正因我是女子,才最合适。大军南下,本就令丹阳惶恐不安,试问此时还有比派一女子更能令金摩羯、周渤溢打消疑虑、甚至掉以轻心的吗?”侍中萧城道:“诸位莫要打断,且听她说完。”
“多谢相公。”抚悠肃拜,将她一行在接风宴上发现傅寿昌之死另有蹊跷,探访脍手脍手遭人灭口,但在脍手家中得到重要线索,顺藤摸瓜,引蛇出洞,跟踪周渤溢查出兰娘子之事一一禀明,最后道:“若岐王与周渤溢勾结,周渤溢何必担心私通赵国的书信落在岐王使者手中,又何苦多此一举杀死脍手隐瞒真相?脍手之死可以查证,至于燕回楼,恐怕——”她看看左右,几不可闻地轻哼一声,“恐怕消息走漏,燕子就飞了。”言下之意,与赵国勾结之人就在殿上,并会以比查实脍手与兰娘子真伪的敕令更快的速度到达丹阳。
李君儒没想到辛抚悠去了几日,南边竟出了这么大疏漏,听得心砰砰直跳,原以为该逃的逃了,该死的死了,她回到长安也是百口莫辩,只能添一条岐王勾结丹阳的铁证,况且让李忧离亲眼看着心爱的女人受死而无能为力,对他的打击才更致命,所以她活着比死了有用,却没料到她竟在丹阳查出了这么多细节——谢煜明手下也是无能!好在不管她查出多少,都没有证据,想到这里,便又心安了些。
“你的意思是说与周渤溢勾结的另有其人?”张道肃问。
抚悠道:“是,且就在今日殿上。”
此话一出,惊得众人面面相觑,做贼心虚的自不待说,心内磊落的也着实震惊不小——岐王谋反通敌张道肃、萧城本就不信,但原以为是陷害,不料真有其人其事,且正是此人嫁祸岐王!而有可能做出这种事的,只有太子和相王,这可真是要掀了天了!
张道肃严厉道:“辛女,圣人面前,不得信口雌黄,《显隆律》,‘诸诬告人者,各反坐’,诬人谋反要以谋反治罪,你可要想清楚。”抚悠朝上叩首:“不敢欺瞒圣上。”
“是谁?”皇帝声音异常低沉,压得人透不过气。
抚悠好整以暇地环视众人,她知道,有些人虽故作镇静,但内心一定焦虑恐惧到了极点,她就是要这样,让他们心提到嗓子眼,却偏偏不说。“禀陛下,”她道,“民女不敢说,但有件证物,请陛下御览。”
众人见她从肥大的衣裳中掏出一只破旧傀儡。内侍端着承盘将木偶捧至皇帝眼前。抚悠道:“请陛下令人剖开木偶,证物就在里面。”这木偶贺倾杯查看过,却什么也没发现,那是因为工匠在木偶中心掏出个洞来,又用木片堵上,厚厚地反复刷漆,漆将缝隙填平,外表光滑得浑然一体。内侍取来刀子,按抚悠所说剖开木偶,果然取出两团折叠起来的信笺。
抚悠道:“一封是在脍手阿贵家得到,可惜被剪做了鞋样,内容已不完整;另一封是某人写给周渤溢的答信,大意是计划可行,请他静候陆长珉被捕的消息,并安排周渤溢的退路,请他到赵国后继续从中牵线,与谢煜明共谋大事。”抚悠唇齿清晰地说完这些,皇帝也将两封信扫完,他面上是众人从未见过的深沉阴郁,此刻还未爆发,却比爆发出来更加令人畏怖。
“拿给他们看。”众人从皇帝沉缓低哑依然平静的声音中似乎听到了磨刀之声。恐慌笼罩着相关和无关之人,只盼这刀早一刻落下,免受内心折磨。内侍先将信奉予太子,太子看罢面色凝重,次传给相王,相王看了两眼,暴跳而起:“这是诬陷!父亲,这是诬陷!”
“你……你这罪女、妖女,捏造证据、诬陷亲王、离间父子,你眼里可有尊卑、可有律法!”他抖着信冲抚悠咆哮。抚悠微微俯身,轻声道:“相王当心,莫毁了证物。”“你……”李君儒气得面色惨白说不出话,转身朝上再拜,“陛下,臣从未见过周渤溢,亦与他无任何往来,更不可能给他写这种信!这信虽粗看是臣笔迹,但世上亦有擅长描摹字迹之人。”将信捧过头顶,语气慷慨急促,“臣与臣身边之人皆可下大理寺按验,请陛下详查,还臣清白!”这话铿锵有力,犹如掷下一块巨石,可却得到了死一样的沉寂。
“哈——哈哈——”皇帝突然发笑,猛地拍案大喝,“你们!你们都惦记着朕这御榻,朕还没死!”吼到最后气力不济险些昏厥。左右眼尖,急忙冲上前扶住,抚着胸背为年老的皇帝顺气,口中连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一番手忙脚乱后,两名内侍将皇帝搀起,扶至后殿休息。
殿内一干人等一阵惊恐无措后,却都各自舒了口气,至少这次皇帝并未像处置岐王那样草率,而是先缓一缓,毕竟这一个两个都是亲王,背后又各自牵连着不少朝臣,岐王下狱已引得朝野震动,此次的处理更要谨慎:在双方证物都无法辨别真伪的前提下,不论是释放岐王处置相王,或是相信相王处置岐王,都难令人信服;若二人同时处置,且不说皇帝能否割爱,这一场腥风血雨,谁能为局面的失控担责?若二人都不处置,则二王嫌隙既深,将来总要出事——但至少,这是目前最为稳妥的方法,可这法子照顾了所有人,却唯独没照顾皇帝本人,子谋父位,兄弟阋墙,皇帝心能忍、意能平?
众人各有所思,大殿沉寂,约莫枯坐了个多时辰,抚悠跪得两腿发麻,正要稍微活动,内侍传旨左仆射卢矩入内,接着是侍中萧城,依官职一一传召,最后是太子。六人谈过,日已过午,抚悠又饿又乏,唯有盯着日影发呆,虽然多数人在支持岐王还是相王上有明确分野,却在选择当今皇帝还是未来天子之间有所徘徊,既要维护现在的利益,又不能放弃未来的利益,字斟句酌怎一个劳心了得?此时此刻还能如此心闲,怕也只有她了。瞥了眼相王,后者警觉也朝她看过来,李君儒两个多时辰平息下去的怒火又瞬间勾起,恨不能用眼刀将她凌迟,嘴上却强装漫不经心地讥诮:“你倒有本事,寡人都未见过的信你竟能找到!”
抚悠正觉无聊,微微一笑:“相王一定憎恨周渤溢没有按照约定将信销毁,可惜,你太不了解周渤溢为人,小人无信,也害怕别人失信,所以他一定会留下证据,以免将来有人翻脸无情,退万步说,也是给自己留条后路。所谓‘欲人勿闻,莫若勿言;欲人勿知,莫若勿为’,任何一个谎言,都不可能天衣无缝。”
“寡人不与你分辩,可你休要得意太早,脍手死了,周渤溢逃了,但别忘了,陆佩已经认罪!”
抚悠待要反驳,却听一人声音高敞、气如洪钟——“陆长珉经不经得起审问,相王该最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 证据藏得掩饰吗?2333
☆、第三途
年老的皇帝疲惫地陷在厚软的隐囊里,以手扶额,遮了半张脸,太子宗长在旁跪了盏茶功夫皇帝还是没有开口。凤凰谷中虽然清凉,午后也有知了稀稀疏疏地叫了起来,倒更显得室内幽静。太子看了眼内侍,合手做枕,询问皇帝是否睡着——“你说吧,朕没睡”——皇帝突然说话,叫太子吃了一惊,不知是巧合,还是自己一直被暗中观察。李宗长不相信巧合,所以他只能认定是因目下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至关重要,他才值得被观察——父亲大概已经有了决定,现在他需要一个契合他的人。
“他们怎么说?”太子问内侍。内侍看了眼皇帝,皇帝未出言阻止,于是道:“回太子,卢相道‘这事蹊跷,武成宽在周渤溢处发现岐王书信,而辛抚悠在周渤溢处发现相王书信,这两封信,要么前真后假,要么前假后真,却不可能都是真的’,至于孰真孰伪,他却说还要‘再查查、再想想’,萧相缄口,言‘此乃陛下家事,外臣不宜置喙’,司徒侍郎认为‘辛女的故事和证物似乎连成一线,顺理成章,可其中却缺失关键也是起始的一环——相王并不能预知陛下会令谁审理陆佩,若陛下不令岐王主审此案,计划便无法实施’,王侍郎不敢贸然判定,但认为‘岐王一案人证物证俱全,相王之事目下仅有物证,要查出真相必须尽快前往丹阳明察暗访’,宋国公倒好似忘了陆佩,说道‘将岐王下狱也仅是凭借一纸书信。岐王可是在大理寺呆了不少日子,不管陛下信谁,都是陛下的儿子,要处置公平’。”
太子听罢一笑:“卢相宏阔谨慎,司徒工于细务,追远舍近求远,从舅耿直可爱。萧相,慧眼慧心。”
皇帝将手放了下来,略微坐直:“说说你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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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长珉经不经得起审问,相王该最清楚!”抚悠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李忧离!
看见李忧离,她眼眶瞬地红了,泪水在眼里打了几个滚忍着不能落下来,李忧离见她这幅模样恨不能一把将她拽进怀里,让她枕在他胸前痛痛快快地哭,可是不能。近在咫尺却不能握她的手,泪眼相望,却不能互诉离情,只能从她身边经过,问一声:“你还好吧?”看她点一点头,擦身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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