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入五月,端阳节在即。刘敖心挂着江都生意繁琐,既已交过了账,盘过去岁的盈收,便赶在五月前动身回去了。这一日贺遂管事突禀说有使自东莱郡来,不便引至家中叙话,须得觅一可靠处面见。一听闻东莱两字,穆清只觉头晕目眩,腿脚发软,险些没有站住,若非阿柳及时扶住,她只怕会立时跌坐在地。勉强稳住心神,暗骂了自己没出息,浪头未到已矮三分,忙振作起精神,先遣了杜齐往康三郎的酒肆知会他预备下,又请贺遂管事速去差遣车夫,随后转身回屋换了身水色小团花衣裙,利落不显眼且得体,无心过多妆扮,只抿了抿鬓边的散发,唤过阿柳便出门了。
除却上元节那日,康三郎的酒肆穆清还是头一次造访,正逢正午大市,楼下人来人往不曾停歇,有乐坊的人来采买晚间要用的酒品的,有高门大户人家的管事前来置办家中所需的,亦有呼朋唤友饮酒作乐的,杂役胡女来往穿梭其中。穆清戴着帷帽,低头悄无声息地往楼上走去,康三郎引着她到了一间隔间,形似江都栖月居中杜如晦时常携她去的那间,地方略大,隔间内仍有四面鲛绡围屏,她心内甚是满意,康三郎果然守信,花了心思替她置备了这一处。
隔间内访客尚未到,她闭眼端坐在案前,努力压制胸中涌动的紧张忐忑。不多时,门上有人轻叩了几声,旋即隔门被小心地移开,穆清站起身,眼前一张陌生却又隐隐透着熟悉的脸,目光轻佻中藏着锐利,肆意地注视着她。
来人是名看起来二十有余的年轻男子,未曾见过,面目却依稀认得。穆清一心惦着身处东莱郡的杜如晦,被他这般无礼地直视着不由烦躁起来,便迎着他的目光,带了薄怒直望过去。那男子方才觉悟了一般,也不别开目光去,笑嘻嘻地作了一揖,称道:“在下贺遂兆,见过夫人。”
穆清顿时恍然,难怪如此眼熟,原是贺遂管事之子,她低头颔首算是答过礼,请他入座。“在下自东莱郡回,特来替杜兄传个平安,还请顾夫人放宽心,他在那地一切尽好,事事顺遂。”听了这话,穆清从胸中深深出了一口气,整个人瘫坐在锦靠里。
“杜兄刚见了那自称知世郎的王薄,将歌谣送与他,便值皇帝征发民夫运粮往卢河、怀远二镇,运粮的民夫饿死过半,夜半忽闻得夫人所作之歌,心怀悲凉愤慨,抢了粮便四散了。待余粮抵仓时,仅剩了三四成,那郡的长史不敢担责,竟在粮中掺拌了砂石枯草,米价原就腾贵,那长史要价四百钱一石,强要百姓买了去,他好换钱再去购粮交差,这便绝了百姓的活路了。适时有人传唱歌谣,那些平日里尚能安分守己的百姓激奋而起,竟击杀了长史,但凡拿得动锄头的一路厮杀,皆奔了叛军去。跑不动的一些老弱妇孺不幸遭了连坐扑杀。眼下辽东到处能见尸骨相叠的景象,天一热便恶臭飘扬。”贺遂兆细述着东莱郡的情形,穆清听得心悸,短短几句的歌谣,原只为撩拨人心,从未想过如此迅速地成了直戳人心窝的利器,她仿若能见莽夫怒吼厮拼,血水四溅的景象,而她与杜如晦所作的歌,就如同一块砸入血湖的大石,湛起层层血腥。不禁令她浑身一凛,腾起一股寒意,冷着一张脸再不敢往下细想。
☆、第三十九章 俟君莲叶间(二)
俟君莲叶间(二)
贺遂兆见她变了形容,不敢再往下说,缄口静坐着,歪着脑袋等待她的反应。方才刚得见时只觉她宛若水中青莲,凭他多年收揽死士的断人眼光,却也瞧不出那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浪死歌会出自她之手。此时又觉她不同寻常,不由生出了些许探究寻味之心,暗自歆羡杜如晦却不自觉。“来时杜兄不教向夫人说起这些可怖之事,恐骇着夫人。”贺遂兆向前略微探出身子,浮夸地挑起眉,勾起一边的唇角嬉笑说:“贺遂却以为不然,夫人若怯懦,何以三言两语间便能煽得血雨腥风兵戈四起。明明是个娇滴滴的江南女子,却能为天下谋,贺遂钦佩。”
穆清犹是震惊,还有丝丝愧意缠绕,听他这一番话语,烦乱顿生,谁人的命不是命,生只一次,贵重异常,那么轻易地失了性命,从此世上再无此人。生死说来容易,于相关的人却是天崩地裂。她这般暗想着,面上仍淡淡的不起涟漪,“天下于我而言太大了,万民与我又何干,我一介女子,无心无力过问天下事,悬心的惟有身边人而已,所做也只为他罢了。”
贺遂兆大笑起来,眼若桃花,浮浪夸张。穆清皱眉侧过脸去并不愿搭理他,他倒也爽快,起身揖道:“杜兄好福气,贺遂艳羡不得。既话已带到,这便告辞了。”她不喜欢贺遂兆,不明白杜如晦如何同这样一个浮浪子有过命之交,却很满意他的爽直,说来便来,说走即走,毫不虚礼拖沓。
待她下楼时,康三郎已在楼梯下候着,她在恍惚间突然起了一念,对他道:“你这店中可有善骑的胡女?”康三郎先时一愣,随即纵声大笑,“我这店中的胡女个个都是好手,七娘若想学骑马,我遣人教还不容易。”说完抓了抓头皮,略一思索,突瞪大眼睛兴奋地说:“今年春上我倒是得了一匹好马,千金只怕也买不来,只是烈性难驯,七娘要是学会了,能骑得,便赠与你罢。过些时日我请人往城郊驯马,到那时我差人来请七娘,好一同前往。”穆清心事杂乱,胡乱挥手辞让道:“这样好的马,给了我这个不会骑的岂不辱没了,还烦请替我另寻一匹寻常的学着即好。”康三郎满口应诺了将她送到酒肆门口的车上。
回去的路上,她一路闭着眼靠在车壁上,犹想着辽东的事,心中既觉着激荡,又闷闷的难受。自出生到如今,她连一只飞虫都未曾杀灭过,并非胆小慈悲,只为了敬重生命,阿爹曾郑重地说过,蝼蚁再小,它的命也只一次,无人可随意夺之。而现下,她因一时逞强作的歌夺害了多少性命,她都不敢去想,阿爹若有知,必是不会原谅她。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她自跟随了杜如晦,心中所想所虑的,尽是他们两人能否在这场改天换日的斗争中得以保全性命,竟未想过从此自己的手里心上也要沾染血污。这只是个开端,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只恐手上的血会愈来愈多。穆清伸出一只手,细细看着,玉质纤细,可是怎么看都只觉肮脏,似乎能看到手上斑斑点点的血迹,透过血管欲喷薄而出。她惊骇之下,伸出的那只手掌剧烈地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忙以另一只手按压住了,重又靠回车壁,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这一场惊惧,折磨得穆清夜夜不得安寝,睡不到一两个时辰便会从睡梦中惊呼坐起。阿柳白日里伴着,夜里与她同榻而眠,时时讲一些宽慰的话,仍不能抚平她的忧惧,亦不思饮食,眼见着她一日日地憔悴消瘦下去。
这一日又是一夜无眠,天将透亮时,阿柳终是流着眼泪,又气又急道:“当日既选了跟定他,一早便知日后是不得安生的了,现如今就扛不住了,往后该如何过下去。待阿郎归家见了七娘这副情形,让他如何自处。早知如此,当初又何苦来?”
穆清一动不动地倚靠着,双眼无一丝神彩。阿柳说的道理她都明白,却做不到全然释怀。阿月突然闯进来,兴高采烈地囔,“莲叶都冒出水了!”阿柳向她抛去责备的一眼,正要责她冒失,却见穆清缓缓地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向屋外走去,踽踽行到檐廊下,扶着一根立柱坐下,愣愣地盯着水面。水面上真的有新出的莲叶,几乎是一夜之间出来的,嫩绿娇怯的样子,甚是可人。她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那些新绿的莲叶,看着看着突然绽开了一个微笑,喃喃自语道:“十六采莲去,菱歌意闲闲,日下戴莲叶,笑倚南塘边。”去岁泛舟湖上时,她尚记得自己明志要做北地的莲,眼下她自南方带来的莲子,果真在北地舒枝发叶,而她却日渐消沉,纠缠自苦于无法改变,无法逃避的现实。她素日不喜矫作,自己竟这般矫情起来,脸上的微笑不由得转成了苦笑,暗暗将自己嘲骂了一遍。便如她同贺遂兆所言,在意的惟那一人,他既安好,她也该别无所求了。
接后的日子,她夜间逐渐睡得安沉,白天也精神饱足起来,一日要将那些甫冒出水面的莲叶望上好几遍。不出几日,康三郎果然遣人来接她去城外西郊学骑马,穆清本意只带阿柳和阿月,偏巧这一日唐国公府春日出游,英华停了一日课业歇在家,一听穆清要往西郊去,顿雀跃着也要跟了去,一行人中便又多了英华和阿云。众女眷出行,贺遂管事万般不放心,定要杜齐跟着,好有个照应。于是六个人分了两车,往城外去了。
暮春时节,城外绿意缱绻,涂抹了城墙下的护城河水。暖风阵阵,吹得人醉醺醺的,三三两两出游的女子换上轻薄的骑装,大胆随性地纵马在郊外旷野,头上金钗步摇闪动,耀眼夺目。大户人家豪阔的马车雕镂得精巧别致,车上的纱幔随风飘舞,带出几缕甜腻的熏香气息,引得蜂蝶竞相追逐。年轻的阿郎们在马上相互调笑嬉闹,体面的仆婢随从亦一路笑语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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