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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谋 (桃圻)


  “你怨他作甚么。”屋内传来低沉无力的声音,仿佛还带着几分笑意,穆清只觉是自己听差了,紧着挑帘进屋。
  杜如晦不知甚么时候醒转过来,正半倚在榻上,含笑望着她快步走来。“几时醒的,怎也不叫我?”穆清倒过一盏热茶递到他手上,快手快脚地将堆在一旁带了血了外袍卷成一团,塞至边角。
  “早醒了,方才那御医来时便醒了,不过是想让他向圣人回禀时说得严重些,才有意佯装昏睡不醒。”杜如晦向她伸过手,拉着她在榻边坐下。“穆清,你莫要怨赵苍。这事原是我的主意,起初他也是不肯的,是我执意如此,他无从违逆,才应下了。”
  “这药……”穆清从怀中取出那只小瓶,托举到眼前,“你如实告诉我。你与赵苍究竟在作些甚么。你若再瞒我。我便依样配制了,同你一道吃。”
  “正是时候也该令你知道了。”杜如晦仰躺在半榻上,有意使得自己口吻听起来轻描淡写。“事起今岁寒食日。圣人命我迎娶长庆长公主,你大约也早已知晓。这桩婚事明着是赐我泼天的尊荣,暗着是要扶稳李氏在朝的权势,以掣肘外戚。我若不应,只怕难保你平安至今。圣人的心肠手段咱们都深谙。倘或我应了,以那长庆长公主的跋扈骄横,入府后受我冷待,想来亦不会容你。我不能眼瞧着你因我受损。更不会贪恋权贵弃你于不顾,进退不得,惟有我不在这世间了。方是两全。”
  穆清手中的瓷瓶“当啷”一声落地,腿膝僵直不能自抑。一下跪倒在他的半榻前,颤抖着嗓音哀泣道:“所以你便命赵苍制了这药,慢慢戕害了自己么?所以你索性甚么也不同我说,竟打算独自一人就这样去了么?你还称道不会弃我于不顾……原是你自己应的我,要我好好地随着你……而今偏要我独存于世,我又有甚么意趣……”
  再往下的话,已随着她的哭泣模糊,她伏在半榻边断断续续地几乎接不上气来,干脆也不说甚么了,只纵了性子放声痛哭,末了从喉咙里发出裂帛一般的哀嘶,“我与你同去!”
  杜如晦缓缓俯下身,握紧她因哭泣微微颤栗的双手,只觉一片冰凉,她的嗓音本就弱些,平素连话说多了几句亦会隐隐发沙,此刻已然嘶哑,一声声落在杜如晦的心头,犹如刀刻,一面忍着心痛一面更加了几分坚定。
  阿柳立在正屋门口,听着里头这一场凄凄号哭,束手无策地滞在门前,跟着也落了泪。她身边的赵苍重重一叹,沉声道:“还不至如此,你且去,我同她说去。”说着也不叩门,径直推门而入,“七娘!你若再惹蔡国公动忧肠,怕是连我亦无力回天。”
  ……
  整个年节,永兴坊中的御医便不曾断过,每日轮着班地往蔡国公府上请脉调治。永兴坊的坊门自此便一直留了一个角门,方便夜间受遣来问诊的御医出入。
  年后兵部邸抄送至府上,杜如晦连夜抱病赶进宫中,禀报李靖率军征讨东突厥的战况,去了不过一个多时辰,便教宫中车辇又送了回来,竟是在殿上因气力不支昏仆了过去。府内上下连带整个太医署好一通忙乱。
  太医署令、太医丞、医监各来了一名,医士轮番地来,前一名才出了永兴坊,后一名接踵就入了坊,跟着一同来的禁咒师,穆清却不许他们进去,都被阿柳请去前厅吃茶静候。至夜,又留了一名医士值夜。太医丞临走前愁眉不展地向穆清道:“蔡国公乃国之肱骨,圣人为了蔡国公的疾患,险些将太医署掀翻了,直下了死命,倘若医不好国公,我等只怕也不得活命了。可终究是我等技拙……实在是对不住国公,对不住夫人。”
  “太医丞莫自责,这些日子,拙夫病体沉疴,我也想明白了,人各有命,生死富贵全不在人,早已定下的命数,又如何能怨太医署的各位。倘若,倘若果真是回天乏术,我自会在圣人跟前禀明了。”穆清将太医丞送至二门,低哑着嗓子,劝慰他且放宽心。
  送走太医丞,阿柳已领了留夜的医士往偏院去歇息,杜齐带着大斗篷遮身的赵苍穿过黝黑狭窄的夹弄,疾步从后头角门悄无声息地进入府中。
  “病势已日益沉重,今日太医署的人诊后定会向圣上回禀,再捱上三五日,待圣人确信无疑了,撤走御医后,便可换药调养。”赵苍放下杜如晦的手腕,虽说是腊月里,他额头上仍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子,他随手抹了一把,向穆清道:“蔡国公端的是胆大,此举实在太过凶险,远甚当年圣人尚是秦王时,为速治疟疾下的猛药,幸而蔡国公底子尚壮,竟能熬持至今。”
  穆清赶忙加了一领毛氅在他后背。“哪里就有赵医士说得那般骇人了。”杜如晦淡然一笑,自半榻上支撑起身,转向穆清,“方才还见阿柳在,尚未来得及告知她阿延的消息,转眼便不见她。”
  穆清赶忙在他身后加了一领毛氅,“阿延如何?”
  “他此去首战告捷,单身匹马挑了颉利可汗帐前的狼头大旗,斩杀颉利麾下的一名战将。圣人大悦,也不知甚么人向圣人进言,说阿延的拳脚功夫自小受教于英华,圣人也不等他们班师回朝,当殿便晋赏他为仁勇校尉,正九品的衔。”杜如晦拍着她的手背笑道:“一会儿你去知会阿柳阿达,好教他们高兴高兴。再,得空还了阿达的籍,如今阿延也是官身了,总不好使他仍旧在奴籍里。”
  这几句话说得他极累,说到后头几乎带喘。赵苍听得“英华”时,面色忽然一动,到底不敢向杜如晦造次,只怒瞪了穆清一眼,“照你这般照料他,我便是华佗再世也无法了。又有甚么紧要的话非得即刻说了,还不快让他躺下安歇。”
  穆清醒悟过来,扶着杜如晦就要他躺下,杜如晦握着她的手,沉沉地说道,“义成公主自戕于李将军槊下。她……自投阵前,只高喊了一句‘大隋负我,大唐欺我’,便迎上李将军的长槊,拦救不及……”
  穆清猛然顿住,停滞了拿毛氅的手,隔了片刻才回复了动作,“今时今日,旁人生死皆与我不相干,我只管你如何。”
  赵苍又催促了一遍,穆清照料着杜如晦安寝,亲自送他自原路出府。回来时却见四郎独自一人坐在游廊边的长椅上等她,见她过来,从长椅上站起,犹豫了一息,小心翼翼地问:“阿母,阿爹的病几时会好?”
  穆清习惯地想抚他的脑袋,忽然发觉不知何时他已长高许多,已过她肩膀,她的手只得落在他的肩上,“你阿爹他,不过是一时身子不爽利,调养一阵自会好的。四郎好生习学,待阿爹好了……”
  “阿母不必瞒我,四郎而今又不是不晓事的小儿,阿爹若真只是一时不爽利,咱们家怎会每日不断有御医进出?阿兄们上回回来时说,说阿爹只怕是……四郎不信,必要听阿母亲口说予我听。”四郎肃板着脸,昏暗的灯火照出他面上与年纪不相当的冷静,那神情同杜如晦极似。
  穆清胸口一胀,险些又落下泪来,一手搂了他的肩膀,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只任由他们说嘴去,莫与他们辩。阿母说你阿爹能好,他便一定会无事。四郎已经这般大了,定是能体谅阿母,接后的日子,家中大约是不得安稳了,四郎若懂事,便安分守己地顾好自己,莫再教阿母更添操劳,可好?”
  四郎一动不动地由得穆清搂住他的肩膀,过了许久才用力点了点头,“四郎省得。”
  穆清微微一笑,放开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阿母知晓四郎最是懂事。天晚了,快回去睡罢,不能误了明日的早课。”
  四郎向她躬身行礼道了安,走了几步,转身又唤住她:“阿母,阿母再等等,待四郎再大点,所有的事便交由四郎来担当,再不教阿母受半分劳累。”
  穆清笑了起来,“阿母等着。”挥手让他赶紧回去歇息,待他少年初成的背影没入黑暗中后,她脸上的笑仍在,却无端地落下一颗泪珠子来。都让她再等等,杜如晦让她再等等的话犹在耳,又乍然听到儿子亦如是说。
  她伸出手,腊月末的寒冷依旧刺骨,按说年节后就该要盼春风临世了,只是这钻肉剜骨的寒气中,怎么也触不到半分半毫的暖意。贞观四年的春天大约会来得很迟很迟。
  
  ☆、第二百三十二章 茫茫大梦(十六)(结局)
  
  这一年的春天果然来得甚是迟,眼见立夏将至,草木仍未见繁茂。自腊月过后,永兴坊日夜不断出入的御医渐少了,坊内蔡国公府的朱漆大门前终是平静了下来。
  坊内邻宅内的仆妇家人们,闲来无事扳着手指头细数了这大门内整个春日来寥寥数桩事。无非是,管事柳娘子的独子,在征讨突厥时立了战功,领了官身回来;原在春日里要迎娶的长庆长公主,因蔡国公病得起不得身,便无人再提,只当作罢了;臣僚们起先还争相来望探,皆被家仆告罪阻拦在外,却是处处与之敌对的齐国公来探了两回,家中主母携子亲迎入府中,齐国公每每唏嘘而出。
  立夏前夜,夜风鼓荡中依稀尚有丝丝凉意,偌大的府宅内灯火通明,却是静得出奇,阖宅上下的仆婢小厮俱被阿柳与杜齐召至偏院说话。穆清已在杜如晦的病榻前凝坐了一个时辰有余,赵苍撤去他身上的最后一枚银针,汗湿已然浸透了薄薄的单袍,他将银针悉数收归于医笥内,抬手胡乱抹了两把额头面颊上的汗水,向穆清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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