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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谋 (桃圻)


  穆清缓缓站起身,舒了舒酸麻的腿膝,端端地向他拜下大礼,“赵先生莫辞,你若不肯受我这礼,便是教我余生难安。我于赵先生不过略施举手之劳,却换得屡次鼎力相助,总教七娘惭愧。”赵苍也不辞让,生受了她这一拜。
  穆清直起身,从身侧抱过一只包裹,低头轻轻抚摸着,“还有一事望赵先生成全。英华……向来不羁,自小便同我说将来要去那处瞧瞧。这处走走的,还说终有一日要走遍这天下山水。只可惜,她因我未能如愿,终是我对不住她。既先生日后打算四处游历看诊,还求先生带着她,了一了她生前心愿。”
  语罢,赵苍面上已纵横了数道泪水。微微颤着伸出双臂。如获至宝地接过穆清怀中的包裹,声调怪异地连声谢她。“我尚有些话要与克明说道,劳烦……”穆清还未说完。赵苍小心翼翼地怀抱着包裹,转身向外走,“我先去外头打点,你们有话且说着。只是莫要误了时辰。”
  屋门被轻轻地合拢,穆清坐回榻边。瞧着面色已略有恢复的杜如晦慢慢睁开眼睛,忽然之间,她满腹的话竟不知从何说起,只剩了一片空白。直到杜如晦使劲捏住她的手指。她方拣了一句她自己也意想不到的话来说:“如此,你可会后悔?”
  杜如晦挪至榻边,与她并肩而坐。“不悔。”分明中气尚不足,穆清听来却如同二十年前他问出的那句“可愿随我去”。坚决果断与昔年一般无二。
  “突厥初定,灾年未去,朝堂不安,百姓苦乐,大唐盛世,这些,你曾为之呕心沥血,熬白了头发,如今当真都要撂开手去不管不顾了么?”穆清忍不住伸手去抚他几近斑白的发鬓。
  手未触及他的发丝,突然被拽了一把,整个人被裹进了一片熟稔入骨却掺和了药味的气息中。他气力不大,却努力地将她紧紧锢在怀中,粗糙的下巴抵住她的头顶,这个动作仿佛耗费了他大半的气力,过了片刻,才幽幽开口:“因我年少轻狂的抱负,你赔上身家性命,无名无分地伴着我整二十年,而今我想做的,不想做,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尽了,不负初心,不负天子,不负大唐,唯独负了你。余下的二十年,不知够不够补还我对你的亏欠。”
  穆清绽开笑颜,笑自心底来,许久不曾笑得这般舒心,却又抑制不住地轻轻啜泣起来,往他胸膛前钻了钻,“二十年怎够,怎够……不算是利息么?你须得赔足我四十年,五十年才好。”
  门上传来“剥剥”的叩门声,赵苍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杜兄,七娘,到时辰了。”
  ……
  至后半夜,蔡国公府中忽然传来“当”的敲击云板声,猝然一声,撕裂了笼罩着整座府邸的静默,随之云板渐次铿锵响起,慌乱无序,响遏整个永兴坊。
  次日天亮后,蔡国公府便被裹入了一片素白中,铺天盖地的白直映得天色跟着加速泛白。府中的悬灯帷幔皆换成了白纱,廊下梁间四处缠了素麻,府内哭声浮动,外间走动的家仆尽换了麻衣素裙,日常掌事的几个分列跪于廊下,伏地低泣。前厅内设起了灵台,一方牌位端端正正地坐于案中,上书有“莱成公杜公讳克明”的字样,封死的楠木棺椁静置于灵台后的白纱帷幔内。
  长孙无忌亲传的谕旨,追封了杜如晦莱国公,谥号成公。杜构以长子身份接旨时,因被告知圣人午时要亲来吊唁,暂顾不上灵前号哭,着急忙慌地命人去重新做得了这座灵牌。
  原以为众僚要至散朝后方会来,岂知李世民接报后痛哭一场,当即下旨罢朝三日,故不及辰时,门前已停满了车马,直延伸至永兴坊大门外。穆清浑身斩榱披挂,呆若木鸡地跪在灵前,并不理人,同她说话也无反应。众人见她的形容,哀伤至深,形如死灰,已然不见了眼泪。只四郎红肿着双眼,不断地抹着眼泪,跟在杜构杜荷兄弟二人后头,在堂前素白软垫上跪着迎来送往,焚纸钱燃香烛,叩谢来客。
  至午时,天子车驾果然到了府门口,有侍卫率先入内,围起人墙,将众人隔在人墙之外,灵前只留了穆清与三子。
  李世民一身素白常服,一步一顿地走入正堂,堂内四人有重孝在身,不能起身亦不拜天子。内监燃起三支香,交由李世民亲上过香后,便有人来宣旨,授故莱成公长子杜构尚舍奉御,袭莱国公爵位。又命次子杜荷接旨,授尚乘奉御,封襄阳郡公,尚城阳公主。待公主及笄迎娶。
  宣旨的话音方落,人墙外虽不敢哗然,大多悄然互交眼色,各人心中无不起了浪涛般的腹议。杜公虽已仙逝,予杜氏的圣眷却更厚重了。莱国公生前终未能迎娶李家的公主,而今圣人竟以嫡公主出降杜氏,杜氏滔天的权贵并未受杜如晦离世的丝毫影响。看来圣人是铁了心要将杜氏扶持壮大。原想重新站队的官僚不觉又悄悄地抹去了先前的念头。安安分分低下头沉下心。
  须臾,杜氏兄弟三人躬身退出灵堂,两名内监从里头将门阖上。穆清如同一截枯木。始终跪于灵前不曾动过。李世民踱步至她身后,默立了一会儿,压着嗓子唤了她一声,“七娘……”听来全无君王威严。透着说道不清的疲惫,“这些年。原来的那些人,一个个都离我去了,有时想来,甚是寂寥。我这一路。若无杜兄扶持,还不知境遇如何……”
  他停了话不再往下说,穆清忽然动了动身子。茫然地转身抬头望他,竟瞧见他的面颊上挂了一大颗滚圆的泪珠。言语间也不称“朕”,想是动了真情。
  “近日我总无端忆起那些旧事,七娘可还记得那年雁门关勤王,你在商队中遇着劫匪,恰又碰见我与杜兄行军途中剿匪,险险地将你救了。还有讨伐薛仁杲那会儿,我患了时疫,亏得杜兄将我从高墌一路拖回长安。”李世民不尽的感慨凝成又一颗泪珠,悄然滚落。“每常想重回那烽烟四起金戈铁马之地,杜兄运筹帷幄,沙盘谋划,有他在,我方能安心去搏杀,没有君臣,没有朝堂,一帐中皆是同袍弟兄。如今连他也去了,教我如何……如何……”
  穆清慢慢转向李世民所立处,肃穆地展臂伏地下拜,“陛下切莫伤怀,克明想替陛下做的,皆已成事,了无缺憾,可谓完满。眼下天下已定,边患已除,朝政顺当,百姓归心,万事已具备,只需圣上励精图治,农商并重,包容四海,盛唐气象指日便至。若待大唐全盛,国强兵壮,四海来归八方朝拜之日,他亦当含笑。”
  李世民身子猛地一震,回身蹲地将穆清扶起,“七娘高岸深谷,杜兄能得七娘多年相伴,果未错选。”说着他向着杜如晦的灵牌棺椁深深一揖,“朕语出必行,定不敢教杜兄泉下寒心。”
  两名内监弯着腰,一齐将两边的大门拉开,一束耀眼的白直射进屋,李世民扫去脸上的感怀悲戚,回复了天子之尊,大踏步地走出灵堂,穆清重又定定地在灵前跪稳,又如一截枯木似的一动不动。
  府邸内浩浩荡荡的丧仪过后,已是三个多月之后,自初夏至仲秋。这一年果真就风调雨顺,田间金黄灿烂满目。穆清素衣素裙,仅以一支银簪子绾了发,在京郊一片高地上铺席坐了半日,高地下面麦浪翻滚,农人欢欣,孩童骑牛慢悠悠地走过田埂。
  “夫人可曾听说,去岁这一场蝗灾解得甚是古怪。齐国公向圣上谏言,若要解蝗灾,必要引蛙蛇入田,圣上竟是准了。惊蛰刚过,各处田地间便有了蛙蛇活动,倒果然奇效,为此齐国公立下了首功。”杜齐在她身后念到。
  穆清的脸上划过微不可见的一道笑容,四郎却缠着杜齐直追问个中道理。高地下的黄金绸子中突然冲出玄色一骑,直奔高地而来。片刻之后,下马奔来一名中年男子,身量瞧着文弱,面上却胡渣邋遢的。他向穆清躬身一礼,奉上书信一札,“夫人可是久等了?”
  穆清接过书信,柔柔一笑,“劳动胡家大郎了。”
  “夫人这是说的哪里话,胡某既抱定了决心要跟随阿郎夫人,便不是外人,夫人这般见外,胡某怎堪当。”胡大郎面上生了些许不快。
  穆清也不与他理论,自顾自地拆了书信细看。看罢她向杜齐要来火折,亲手焚烧了,直望着书信化成一小堆灰烬。她拂去手指上的残灰,站起身掸了掸裙裾,“便是这几日了,诸位还请多警醒些,尽快准备。”
  回府当晚,穆清召来杜构杜荷二人,待她将话说完,杜构唬得噗通下跪,连声问:“可是孩儿有不敬不孝之处?母亲缘何非走不可?”
  穆清摇着头将他扶起,“大郎想差了,实无大郎无关。母亲在这长安城中度日艰辛。此地太过伤感,挚友命丧于此,亲妹殒命于此,连你们的父亲也……”她掩了掩口,顿了良久,又道:“长庆长公主也好,皇后也罢。积年的恩怨。我于她们终究是如鲠在喉。再有,圣人重新启用息隐王旧人,想想息隐王满门如何殒灭。即便皇后与长庆长公主不与我作难,息隐王旧臣也不见得会放过我,更不必说那些毗沙门死士残余。不论如何,此番我带着四郎走了。你们,同你们的子嗣后代。谁也不许来寻。若有违,富贵权势难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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