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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谋 (桃圻)


  穆清眼眶内霎时成了一汪幽深的水潭,接连涌出的泪水扑簌簌地直往下坠。她蹲下身摊开手臂,那条鹅黄的稚幼身影立时扑进了她的怀中,她险些错口唤出英华的名字。
  “姨母是要带凤翎出宫去顽么?”凤翎将软绵绵的小手掌搭盖在穆清湿冷的面颊上,在她心里头常年难见几回的父皇,冷面淡漠得教她畏惧的皇后,总是低着头的宫人们,无人比得上这位一年统共才能见三两次,却与她极亲近的姨母,见她来接自是欢悦得眉眼俱笑。
  “走,孩子,咱们出宫去。”穆清抱起凤翎,与长孙氏一同上了车。一路宫门的守将见是皇后的车辇,无人敢阻,不足一刻的功夫,朱雀门高大的楼观便已在望。
  “待出了朱雀门,民女的家人便会将皇后所要的那名宫人交付,她往后如何,民女自是管不了那许多。只是……”穆清心头松快了不少,弯起眉眼说到。
  “只是甚么?你还有何不足?”长孙氏身边随侍的侍婢立起眉毛,低声呵斥。
  穆清不理那侍婢,任向着长孙氏缓缓道:“只是,容民女最后僭越一回,有些话虽大不敬,但此时言明了,日后我与殿下皆能免去不少祸患。殿下的手段,民女深知,民女的脾性,殿下亦熟谙。咱们自此别过,望殿下日后永不打探民女下落。”
  说话间马车已过了朱雀门,曳然而停。那侍婢撩起帷幔一角,向往张望了一眼,回头向长孙氏略点了点头,长孙氏扬了扬朱红的唇,勾起一抹微笑,“这送也送了,顾姊姊好走,咱们后会无期,山水永无相逢时。”
  穆清向她欠了欠身,不发一语,抱起凤翎便下车往另一驾再寻常不过的青帐马车走去。车上下来一名体壮的内监,一同跟了去带回穆清应诺下的那名宫人。长孙氏的侍婢再撩起帷幔探望了一眼穆清离去的背影,忽然忿然道:“殿下就这般纵她走了么?可否要婢子在城外沿途铺设了……”
  “你知道些甚么!”长孙氏喝断她的话,怅然地摇了摇头,“如今她已知晓英华离世那日发生了甚么,肯这般饶过,已算万幸。她说得不错,她的脾性我确是深谙,灭杀了她何等容易,只怕她早铺排下后招,她若殒命,必也得使我大伤,走便走了,何必再招惹她。”
  “罢了,这样的人,只盼往后永不相逢了。”长孙氏长长地舒了口气,收拾起唏嘘,命道:“速将那婢子带回,与汝南公主贴身服侍的那些人羁押在一处,待入夜报了公主薨殁后,一并杖毙了。处置得利落些,莫留人话柄。”
  
  ☆、第二百三十三章 茫茫大梦(十七)(结局)
  
  暮色自四面八方聚拢过来,愈结愈浓的暗色渐渐布满整片天空。一驾疾驰的马车自朱雀大道上远远奔来。明德门的城门刚闭合不足一盏茶的功夫,守城的武侯瞪着驰来的马车,刚要上前喝停,那驾车的倒是将车稳稳地停了下来。驾车人伸出一手,摊开在武侯跟前,武侯借着昏暗的天色凝目一瞧,惊得忙不迭向后退了两步,指着身后的两名兵丁喝道:“莱国公府的车驾也不曾见过么!还不赶紧开门!”
  马车驶出城门,穆清搂着凤翎坐在车内,清晰地听见身后城门钝重的闭合声,不由心头震颤,说不出的滋味,忽觉好似将甚么遗落在了城内,任是如何想,也不过是一缕抓不到手的怅惘。
  车身微微后仰,大约是行至一处地势教高处,穆清起身钻出车厢,唤阿达停下车。她下了车立在一处略高的土台上遥遥地注视着车后的长安城。浓重暮色下的城,城墙四合,犹如一头趴伏着的巨兽,闪耀了一片暗红色灯火的大兴宫仿若巨兽的口舌,扩得极大,好似要吞下一切。但与城外巍峨环抱的群山相较,那红彤彤的口又显得那般无力。
  那座宏伟城在她眼中微微晃动起来。那城中滔天的富贵她有过,痛彻心扉的离殇她有过,和顺平淡的日子有过,猜忌悬心的日子亦有过,可这一切皆令她觉得不真实,如同作了一场浩渺大梦,睁眼时甚么都迅速消散开去。
  一个小脑袋探出帘幔,稚声问道:“姨母在瞧甚么?”
  穆清回过神,向阿达点点头,“走罢。”转身笑眯眯地回至车内。捉起凤翎两只肉嘟嘟的小手掌,“瞧瞧咱们从前住过的地方,和咱们从前认得的那些人。”
  凤翎也听不明白她在说甚么,自顾自地歪着小脑袋想了片刻,忽然不搭调地开口问道:“从前她们总说凤翎的阿母早就不在了,姨母这是要带凤翎去找阿母么?”
  阿柳与穆清一齐怔住了,连得阿柳身旁坐着的四郎也眨着眼看向穆清。穆清垂眸沉默了一息。再抬眼时眼中盛满了慈爱。“她们浑说呢。我便是你阿母呀。”穆清望着那双盛满惊奇的杏眼,捏了捏她的小鼻子,指向四郎和阿柳。“这是你阿兄和柳姨母。”
  小小的人儿还不甚明白,扑闪着亮晶晶的眼睛发了一会儿怔,又教马车颠晃了好一会儿,倒头便伏在穆清膝头睡去了。阿柳犹满面疑色。欲言又止。穆清抚着她细软的发丝,淡淡道:“世间再无汝南公主。亦无李家的凤翎,自今日始,她是我的孩儿。”
  马车碌碌地向西驰了一整晚,如今世道太平。一夜安然无话。次日拂晓时分,终是驶入一小城镇中,又行了一盏茶功夫。进了一座并不规整的里坊,慢慢停在了一间小门小户的宅子跟前。
  穆清等不及阿达放置足踏。率先跳下车去。宅子的木门“嘎吱”一声,使得她心里猛地一紧,门里一前一后出来的却是胡家大郎和杜齐二人,躬身向她行礼,“娘子。”
  穆清浑然听不见,伸手拂开眼前这二人,向院内走去。她的目光紧紧地锁在院内主屋的门上,院子并不大,从大门至主屋不过十来步,这十来步却似永世走不到一般。主屋的门猛不防地被人推开,穆清停住脚步不知如何再向前一步。
  门内稳步走出一人,石青色的素面襕袍,衬得他身姿直挺,他负手而立,面上和暖笑容如金秋清晨升起的第一道阳光,直洒入她的心怀。
  “穆清。”他敦厚低沉的嗓音将她自迷蒙中唤醒,她顾不得身后那些人是否看着,朝他飞奔过去,扑进他的怀里,颤抖的肩膀不知是因欢喜得激越,还是不住从眼中满出的泪水。他胸膛里强劲有力的跳动声,令她安心的温暖气息,使得她从心底里溢出长长的一声叹息,满足到忘乎所以。
  突然她从杜如晦的胸前抬起头,面带愧疚,一手抓住他的手腕,“我都欢喜糊涂了,快让我瞧瞧。”她的手指在他的腕上扣搭了半刻,脸上的惊喜便再抑不住了,“赵苍果是奇人。”再看他的面色,与几个月前暗黄憔悴病容截然不同,现下已养得神气全复,眼中神彩也透目而出。
  “调养数月,赵医士说我已无碍,两日前便离去了。”杜如晦握住她的手笑道。
  “阿爹!”甫下了车的四郎惊喜得顾不上提好鞋履,几步冲至杜如晦跟前,“阿母到底不欺我,阿爹真的无事!”
  “阿母何时诓过你。”穆清嗔了他一眼,笑着拭去眼角面颊的泪水。
  阿达与阿柳踌躇着走上前,阿柳的眼睛早已红肿如桃,泣得说不出话来,只顾拉着穆清的手呜咽。阿达向来口拙,此情景下亦不知说甚么是好,也只会闷头抹一把泪。
  杜如晦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莫要如此,阿延现是官身,又在长安置了宅子,你们本就该同他在一处,这原是人伦常情。他往后常年征战在外,你们若同我们走了,教他回来独自一人对着个空宅子么。”
  阿柳强抑了哭腔,死拽着穆清的手,泣道:“你我自小一处,多少险难都不曾分开过,这便要,这便要……”话至此再无法往下说。
  “你一向痴傻。”穆清拭了拭眼睛,吸着鼻子道:“难不成往后再不见了么?过几年安稳了,自有咱们相见时候。”
  杜齐与胡大郎又劝了良久,此地距长安城并不远,久留终是不妥。阿柳这才狠了狠心,撂下穆清的手,返身奔上马车,阿达也不敢多留,在车前向杜如晦与穆清二人深深一拜,抖缰驾车离去。
  杜齐从后院牵出几匹马,车驾行囊是几日前就备好的,套上车便能走。胡大郎朝内唤了几声,得了脆亮的一声应。他向穆清回道:“这一路难免辛苦。再买婢子总是不牢靠,便暂由内人照料娘子与小娘子。虽不及柳娘子细致周全,到底能帮衬着些。”
  胡家娘子笑晏晏地从另一间房内转出,见穆清牵着的小女孩儿生得粉嫩可人,也不知她原是金枝玉叶,笑着逗弄,“小娘子生得好模样。可有乳名儿?”
  穆清将孩子交至胡家娘子手中。点了点她满月般白皙光洁的小额头,“这是我幼女,名唤‘风灵’。”
  当下一应俱备。胡大郎驾车,胡家娘子抱着风灵上了车,杜齐与四郎在后头驱着另一驾满载行囊匣笥的大车。穆清牵过一匹马,与杜如晦在前头并辔而行。
  至离了小城镇。踏上城外的黄土官道,穆清方从与阿柳的别离中缓回了些神。这才想起要问往何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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