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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谋 (桃圻)


  那人影甩开斗篷,露出面容,朝着杜淹拱手道:“在下裴玄真,来迟了一步,教杜公受惊了,很是抱歉。这便请杜公随在下出去沐浴更衣,去去晦气,太子殿下已置备下了酒席,就等着杜公这边出去。”
  杜淹愣了半晌,将跟前的人从头至脚一寸寸细看过来,忽然恍悟,“先生可是裴……”
  裴寂抬手按压在杜淹肩头,面上似笑非笑地微微一动,一面点头默认一面示意他噤声。杜淹凝滞了一息,转而无声地畅意笑起来,向裴寂一抬手,“裴公请。”
  牢狱门口的狱卒见杜淹跨出大牢的石门,慌手慌脚地上前便要阻挡,因不知前来带走战俘的人究竟甚么来头,却也知是自己招惹不起的,只得赔着笑脸拱手道:“这位阿郎……小子们只是讨口饭吃,可担不起这个。”
  裴寂随手甩出一张纸笺,“也不教你们为难,好好收了去,但有人要责问,拿了这个予他瞧便是。”
  那领头的狱卒拿稳了纸笺,低头看去,虽不认得几个字,太子的大印却总还识得,赶紧收好了揣入怀中,再抬头时,那二人早已走出老远。
  ……
  穆清与杜如晦执了牌子,领了两名从贺遂兆那处借来的死士,一路过了好几拨巡夜守禁的武侯,待他们在大牢高大的青石砖大门前勒住马时,已是三更天。
  大牢门口的狱卒头领心下直跳,接过今晚的第二张纸笺,字依然是不认得,秦王的朱砂大印赫然在纸上镇着,也不敢多言语,贴身收了纸笺,回身干干脆脆地打开大门,引着这一行四人便下到狱里。
  大牢里头暗不透光,昼夜难辨,惟靠着四面墙上钉着的铜烛台,发出幽暗微弱的光芒。穆清才踏入了一步,便教冲鼻而来的*血腥的恶臭熏得掩口干呕了一声,杜如晦在黑暗中握住她的手,低声道:“你莫进去了。”
  引路的狱卒打量了他们一眼,“诸位锦衣玉袍。自是见不惯这光景的,咱们这处专押战俘,人多地方小,比那刑部的大牢更不堪。”说着他指了指屋中的那条破长凳,“各位在此略坐坐,要寻甚么人,只管吩咐小子们提了来便是了。”
  杜如晦拱了拱手。“有劳牢头。在下要拿了两人来。一半百男子,名杜淹,一妇人。二十五六的年纪,唤作顾二娘。”
  狱卒招来另两名小卒,低声吩咐几句。却见其中一名在昏暗跃动的火光下,惊愕地抬起头。“那个叫杜淹的,方才已教人带走了。还是小的亲去提的。”
  杜如晦倏地跨前一步,紧紧拧起两道眉毛,“你可确准了?”
  “断错不了,阿郎若是不信。小人这里有印信。”那狱卒从怀中掏出头一张纸笺,递到杜如晦手中。
  他展开纸,机敏的小卒忙燃起火把凑上前去。杜如晦就着火把晃动的光,字字句句。仔仔细细地将那纸上的字看了两遍,随着一声沉重的叹息从他胸腔内溢出,他握成拳的手也一拳砸在了墙面上。
  穆清慌忙拉过他的手,手上四个突出的指关节俱擦破了皮,幸是筋骨无碍。“果真教人带走了?谁人动作这样快,抢在了咱们前头?”
  杜如晦闭上眼,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太子。”
  “他说带便能带走的么?此番征剿与他无半分干系,他怎能随意提取战俘?”穆清忿忿道,一时竟忘了要避讳身边的狱卒,好在狱卒大约是知晓些事的,深知秦王与太子二虎相斗,他们这些小卒子,还是远远避着的好,故装聋作哑,只当未闻。
  “他在圣上跟前保了杜淹的性命,圣上准了,杜淹那厮怕是无人能动了。”杜如晦懊丧地将那片纸还予狱卒。
  狱卒见他这般,不敢大喘气儿,小心地问,“那妇人,还要提么?”
  “提。”杜如晦负手而立,叹息般地吐出一个字。
  那狱卒挥了挥手,立有会意的两名小卒下到牢里,不出片时,一名教乌布套了头的妇人被拖了上来,许是口中塞了布帛,任她如何摇晃脑袋,只“呜呜”地发出些闷响。
  当那块套头的乌布再次被揭开时,那妇人已被推进了一间残破得只剩半边的屋子,四周夜鸟惊啼,远处依稀可闻野物低呜声,已然是城外十里开外的荒郊野林。
  穆清眼中的火焰已燃至顶点,几欲沁出血来,心中的畅快却一点点漫上来。
  “我在外边候着,你同她将陈年旧账好好了一了。”杜如晦虚扶着她的腰,在她耳边低语,“那些腌臜事,使他们去做便好,仔细莫污了自己的手。”言罢便退身至屋外。
  此时她哪还听得进这些去,双眼紧紧盯着黑暗中那条身影,步步逼近,连断壁残垣间刺鼻的经年的*霉变气味都不曾留意到。
  “终是如了你的意了。”黑沉处爆出一阵凄冷尖利的笑,仿佛在瞧一处顶顶好笑的戏一般,竟是越笑越大声。
  穆清站住脚,憎恶地蹙起眉头,不愿再向她靠近半步,“二娘,你一早便该知晓有这一日。当日我苦苦相求,你是如何?少时在余杭,阿兄虽不承你情,却从未为难过你,连一句不好听的都不曾说过,更是在人前着意避讳,小心替你保着名节,你又是如何?他迁任金城长史,你暗地里作下的那些事,你当他全不知么?他私下相帮了多少次,你可知道?你究竟是为了甚么要这样祸害于他?你若是气恼我,与他又有何干?你终究是为了甚么?”
  一旁的随从手中的火把耀亮了顾二娘的脸庞,那张原是极为精致的面孔,此时好似爬上了狰狞的毒虫,扭曲得险教穆清认不出来。“那些话,从前我不曾说,将来亦不会说。便是说,也不会说与你听。”
  “事到如今,我原也不在乎你说不说,答不答的,左右也唤不回阿兄,不过是替阿兄讨个说法罢了。”穆清幽然轻叹,陡然又转了口气,向左右两名死士冷冷道:“送她去罢。”
  顾二娘的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咯咯”声,一向娇慵的嗓音变得沙哑,仿若撕扯布帛时发出的裂响,“他以为入了土,便能同那胡女永世相守了么?待我去见了他,便日日痴缠了他,教他们再不能安。”
  说着她抑制不住得意的狂笑,直笑得捂腹蹲在了地下,“我很快,很快就能在看见他,听见他的声音,亦存了满腹的话要同他说。快三年了,我可是挂念得紧呢。还有你那未出世的孩子,没有阿母护着,孤零零的好生可怜,你可曾听见他哭闹?这不打紧,我去替你哄他。你既要送我去见他们,这便好了,这便要好了……”
  穆清的脸霎时挂上了一层寒霜,逼人的寒气自她周身腾起,不由教顾二娘打了个寒噤,一下噎住了狂笑。
  “送她上路。”穆清寒着声,戴上斗篷上的翻帽,将整个人隐没在晦暗的阴影中,径自朝门外走去,已有一名死士“哐啷啷”地抽出佩刀。
  她在门前停下脚步,却并不回头,刺骨的冷冽从那片阴影中传出,“刈去她的耳舌,剜去她的目珠,断了手筋,弃尸荒林,不许寸土覆身!”
  身后响起了第一声凄厉的惨叫,不知是刈耳了还是剜目了,但听她断断续续嘶声喊道:“你,你,打小就得意于祖父亲授,祖父,一贯向善,你这般狠绝手段,难不成……也受教于祖父?”
  “皆受教于二娘你。”穆清凉凉地丢下一句,用尽浑身的气力,一脚跨出屋门。
  出了屋子的第二步,她便再无气力前行,虚脱地整个人直往下坠,脚下似有个黑漆漆的万丈深洞。双腿一软,就要往那黑暗处沉陷去。
  可她并未落入甚么深洞,连潮湿的地面都不曾挨着,却径直落入了一个温热干燥、气息令她熟悉入骨的所在。杜如晦急速伸手揽住她,将她带入怀中,免教她跌倒在地。
  “不必勉强自己,还是我替你……”杜如晦扶住她的肩膀,柔声劝慰。
  穆清的脸埋在他的肩窝里,用力吸了吸鼻子,那熟稔的和煦气味仿佛有着特殊的功效,令她渐渐平静下来。破屋内传来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呼,她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那半壁残破,木然地摇摇头,“不必了。”
  她在等待着这一刻的年月中,曾无数次想过这一刻的来临,会带给她怎样的畅意痛快,可当真到了眼前,却提不起丝毫兴奋来,她惊异地发现,原来此刻她亦不甚好受,烦闷得只想寻个静谧处躲一躲。但若要她罢手绕过顾二娘,却也断无可能。
  不多时,两名死士搬抬了顾二娘的尸身从里头出来,一言不发地朝林子深处走去。杜如晦瞧着她这光景,估摸着她大约是再骑不得马了,便托稳了她的腰肢,送上马背,自己亦翻身上马,同骑归家去。
  
  ☆、第二百零一章 李代桃僵(十八)
  
  穆清被拥着在马上颠簸了小半个时辰,无尽的黑沉中已略略地显出些树丛土坡的轮廓来,如一只只形态鬼魅的,蹲守路边伺机而动的异兽,穆清心底的悲凉一丝一丝的往上漫,旧年在余杭时的琐碎总似饶人的蚊蝇一般在耳边眼前飞舞,挥散不去。
  “咱们这是往何处去?”待那年七夕捉喜子斗巧,她的空喜子盒遭了顾二娘好一通嘲弄的形景凭空在脑海中晃动时,穆清便决定想些旁的,决计不能令自己的脑袋空闲下来,于是她左右四顾一番后,终是发现他们并未在来时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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