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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谋 (桃圻)


  穆清浅然一笑。想到赵苍与英华的亲事,转瞬又将一颗心往下沉了沉。原许定了待平了河洛的王世充便要送英华出阁,纵是因她的腿伤耽搁了一阵,若要拖过年节,不说外人如何,便是她自己瞧着也不像个样了。可眼下他们这府里却另有一场战事,面对的并非外寇内敌,而是当朝的天子与太子,大半的权臣,前景不可期,生死不可卜……
  她木然地就着碗盏,将那杏酪吃了大半盏,满腹心事,嘴里尝不出那蜜的清甜,乳白色的杏酪亦映不出她满面的愁容。
  “娘子!娘子!”人未到,杜齐的声音先冲进了后院,“阿郎归家了,半刻钟前过的坊门,此时大约已至家门了。”
  穆清站立起来的速度之快,宛如遭了惊雷,倒将一旁的阿柳唬了一跳。她翻手便将碗盏推至阿柳手中,提起裙裾快步朝大门口去。临到二门口,才猛然带住了脚步,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只觉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有些欠妥,忙深吸了两口气,缓下神,唇边含住一抹微笑,稳步迈向二门。
  走了没两步,便听见外头清脆的“咯咯”笑声,再往前走几步,她听得分明,四郎稚气的童音里头还掺杂着几声厚重低浑的笑声。穆清走到门边,但见杜如晦尚未换下绿绫官袍,腰上露了半截犀钩袍带,正笑容可掬地卡着四郎的咯吱窝,半抛着嬉顽。
  穆清倚在门边,便这么静静地瞧着眼前的这对父子,金秋的暮光将他们的笑容勾勒得如此鲜活生动,瞧得她的心柔软成一团绒毛,她不忍发出一丝动静,深怕惊扰了他们,使得眼前的一切皆成了破灭的幻影。
  不出多时,杜如晦扭头间蓦地望见倚门而立的身影,朝她温润地一笑,轻轻放下仍在欢闹的四郎,蹲声附在他耳说了一句,四郎笑着用力点了点头,转身唤过一声“阿母”,便牵着乳母的手离去。
  穆清自出神中醒悟过来,却不知为何,方才那温情祥和的一幕并未令她安下心来,反倒起了更大的彷徨,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腔子里的一颗心仿佛在四处晃荡,怎么也抓不住它似的。她几乎下定论,在那幻境般的家常情形后头,必有一番滔天的巨浪蓄势待发。
  “用过饭不曾?”她强抑着心头的不安慌张,努力扬起笑脸,柔声问道。
  杜如晦走上前,也不避讳仆从们,伸手揽住她的肩膀,“在承乾殿内胡乱吃过几口,到底比不上家里的,走,我陪着你再用一些。”
  “你大约是惦记着前些日子新酿得的桂花酒浆罢。”穆清轻声挪揄,口中微微发苦。
  早有婢子在案上置好了酒具,白瓷皑皑,酒浆灿灿,金色的桂花酿在莹润如玉的小盏中晕出一种奇特的温暖的感觉,随着杜如晦的手腕转动,酒浆流转,金桂香气四溢。
  穆清默默地低头吃了一阵,实在食不知味,终是忍耐不住,搁下手中的筷箸,执起面前的注满金色酒液的小盏,仰头闭目饮下,借着未退散的酒气,咬牙问道:“今日之事,可成了?”
  杜如晦一副被问得猝不及防的神情,点了点头,又摇了两下头。
  “这是何意?”穆清迷惑睁大眼,直直望进他眼里。
  杜如晦只觉目珠深处被她望得隐隐胀痛,“圣上终是未作定夺,只拘了各人在各自府内,无诏不得入宫,不得相互走动,不得擅出长安。”
  穆清怔怔地坐着,一时不知该说些甚么,旨意着实寻常,波澜不惊轻描淡写,与之前她预想的千钧雷霆,天威震怒相去甚远。难不成数年前那雄壮威武的唐国公,在登上帝位后当真急速衰老了么?已经无力动手收拾自己儿子闯下的大祸了么?
  “穆清……”杜如晦低低地唤了她一声,犹豫一息,仰头翻手又饮下一盏,放下杯盏时面上已一片平静,“被拘在府内不得擅动的人,并不仅是名册上提到的诸臣,还有我。”
  穆清冷不防打了一个寒噤,不由自主地转脸朝外头瞧了一眼,天色已暗,院中吹过第一阵早秋夜间的冷风,带着萧瑟感袭入屋子。原来唐国公果然不是原先的那个唐国公,而今他是天子,是圣人,不必威武相挟,只须不冷不淡的三两句话,便将众人性命捏住,这原比甚么天威雷霆可怕得多。
  “眼下该做的我都已做尽了,剩下的惟有在此静候着旨意罢了。”杜如晦轻笑数声,带着些许自嘲,“只是又带累了你担惊受怕。”
  “我何时怕过?左不过是在你身边伴着,天塌了我尚能在你背后躲一躲,还有甚么值得惊怕?”穆清整了整面上复杂的神色,重又换上浅淡温柔的笑意,抬手替他面前空空的杯盏中注满酒浆,又替自己注了一盏,执起杯盏,向他一抬,也不等他回敬,兀自饮下了一盏。“若必定要说怕,我此生最惧的,便是不能时时在你身侧相伴而已。”
  
  ☆、第二百零三章 李代桃僵(二十)
  
  永兴坊深处静悄悄地渡过将近十日,这十日内长安城内骤然掀起了血雨腥风,数座宅邸在一夜之间成了空宅,干净透彻,无罪名,无宣旨,无审问,无杀戮,一切都平静如水,而宅中的人却带着皇家最丑恶的秘辛,了无痕迹地在这世上消失。
  及到第十日夜间闭坊之后,忽有一小队军卒自坊外开进。坊中各家瞧见着架势,不由皆约束了自家的仆从奴婢,紧闭了大门,不教家人随意在坊内走动。
  偶有几个胆大又实在好奇得紧的,禁不住探头张望过一两眼,进坊的军卒不似寻常出兵打仗的那些,一个个金锁细甲覆身,一色的枣红大马,齐整体面,竟是镇守大兴宫的左右羽林军中的一直。有人认得领头的那位,正是圣上身边颇得倚重的宁远将军,贺遂兆。
  这一支羽林军直直地冲着永兴坊内里无牌无匾的那家奔去,好事张望的俱急忙缩回了脖子。那一家原就古怪得紧,如今竟招来了圣上亲卫,大约是出了些大事,或许明早便能看见被夷为平地的府宅,满地横陈的尸身。这是自然而然的联想,方才那几个探望的脑袋此刻不约而同地沁了一鼻子汗出来。
  因已入夜且尚不算太晚,杜宅内灯火自然是透亮的,府宅内管事的杜齐先头得了报,忙禀明了正院内的杜如晦与穆清。穆清心内一顿,便是此时了。来不及多作感慨,她急忙拢发扶簪,一面唤来几名家仆,差遣了往各院去传话,务要大家冷静从容。
  贺遂兆在距杜宅百来步的地方带住了马缰。抬手示意禁军们停驻稍候。他脑中反复浮现出那张淡泊精致的脸,无论何时她都带着清荷般淡雅的气韵款款而行,浅浅而语,他如何都不能想见她遭逢巨变惊恐失措的模样,更不愿她的狼狈落入旁人之眼。幸而天不负人,圣上竟将这趟差事指予了他。
  他在马上默坐了片时,前头杜宅的灯火渐次增亮。比之方才整座府宅亮了足有一倍。贺遂兆暗自点了点头。她大约已准备好了,至少,杜如晦已准备好护她安稳。于是他缓缓地抬起手。无力地挥了一挥,踢踏咔嚓的响动再次打破永兴坊的沉寂。
  待贺遂兆在那扇平实的乌漆大门前勒住马时,大门正缓缓而开。他自马上跃下,身后的羽林军们出宫办这类差。一向趾高气扬,绝无门前下马的惯例。此刻见统领的宁远将军下了马,他们却不好继续在马背上昂首端坐,只得一一下了马,带缰而立。
  大门开启处。火光一片,杜宅中所有的人似乎都聚在了门前。护宅和仆役齐齐地举着灯火在大门两侧立成两列,后头垂首默立着两列婢女仆妇。中间空出一条道来,只见杜如晦与穆清二人相视一望。并肩稳步走出,后头跟着杜构、杜荷、英华,及被母乳抱在怀中睡眼惺忪的四郎。杜齐、阿达阿柳夫妇并拂耽延,紧紧随在最后。
  个个俱衣裳头面齐整,神色从容,不见一人因慌乱四处乱窜的,那些婢仆虽难掩紧张,却仍能在原处站稳了脚。这一府的气势,倒令羽林郎们不由收住了脚步。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四处查抄灭族,所见所闻无不是惊叫惨呼,抱头蹿逃,只这一处,竟气势依旧。羽林军中多有晋阳起兵时的旧军,自是有人识得这一府的家主,再越过前头的人,望见英华寒冰一般透亮冷冽的眸子,一时无人敢妄动。
  “贺遂将军深夜造访,可有要紧的旨意来传?”杜如晦上前一步,抱手礼道。
  这一句将贺遂兆乍然惊醒,他匆匆扫过一眼杜如晦身后的穆清,雪亮的灯火照耀下,她神色如常,唇边一如既往地半含了一抹浅笑,便是发髻边那支几乎不离身的宝相花金珠簪子,亦纹丝不动地在簪在发间。
  他霎时如释重负,从袖中抽出一卷绢布敕谕,抖展开来。乌漆大门内所有的人均跪伏在地下,家仆们并不十分能懂这敕谕的意思,穆清却低着头,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
  圣上在敕谕上先是大加了一番斥责,最后的罪名归集在了“挑唆谗言,令皇子失和,妄议宫闱,使蜚语乱起”之上。穆清暗自思忖,这罪名不痛不痒,无关紧要,顶多就是领一通训斥,罚一年奉饷罢了。
  再往下听,“……陕州总管府长史杜克明,褫夺官职……逐出长安,无诏不得回,不得私下与诸皇子相见,互通有无……罚无累及家人亲族……”穆清立时便省过味来,暗暗松了口气,这是要将他推出皇子争斗的中心,一面好剪断秦王的羽翼,另一面也算是放了杜如晦一条生路,只要自此隐没,不再卷入朝堂的明争暗斗,后半生平淡安稳,也很是过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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