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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谋 (桃圻)


  独孤修德从怀中抽出一方布帛,俯身将那头颅整个裹入布帛中,打成一个包袱,提着包袱转头便走,大步跨至门外,翻身上马,扬鞭疾驰。浓稠的血浆滴在地下成了一条血珠子连成的线,血珠子之间的间隔越来越大,待到黄土官道上时,再不大能见了。
  独孤修德踏着这条延伸向长安城的官道,因持了信令一路并未受到盘查,第三日天微放亮时,终是在靠近杜陵的一座土坯山脚下勒住了马。山下坟茔众多,修葺得齐整端肃,显见是大户人家的族坟。
  他提着包袱跳下马,前头有一人迎着深红的晨曦大步朝他走来,独孤修德凝目一望,忙拱手礼道:“杜长史,修德不辱使命,已将令兄祭器带到。”
  “独孤兄辛劳。”沉稳的声音冲破裹着他的暗红微光,挺拔的身形晃动,躬下了腰,“杜克明替泉下的长兄谢过了。”
  独孤修德慌忙上前架扶,“杜长史莫要说这话,王世充老贼何尝不是我独孤家的冤仇,修德的父兄叔伯皆亡于他的刀下,而今蒙杜长史谋策安排,得以手刃仇家,何等畅快,怎会有辛劳一说。”
  因身处杜家的族坟中,独孤修德也不便多叙,朝杜如晦身后杜茂行的大墓微微一鞠,说了两句辞别的话,便自离去。
  杜构杜荷默不作声地上前,簇拥着杜如晦,在墓前打开散发着浓重血腥气的包袱,摆置酒具祭果,随后又沉寂地上香跪拜。穆清瞥了一眼那颗惊恐疑惑仍清晰地布在脸上的头颅,又瞧瞧身侧好奇地睁大眼睛的四郎,悄悄向后挪开了两步跪拜行礼,旋即将四郎的小脑袋搂在自己怀中,免教他望见那可怖的一幕后惊惧。
  过了良久,天光已全亮,杜如晦低沉的嗓音犹如还在暗夜中一般,“阿构,阿荷,好好地再拜过你们阿爹。今日仇怨既了,你们便该安心于学业,自此磨砥刻厉,端正为人,不教你们阿爹失望才是。”
  “谨记父亲教诲。”杜构带着杜荷先向杜如晦施了一礼,再转向墓碑,跪地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头,发了一番宏愿。
  杜如晦上前抬起脚,将墓前那颗头颅踢飞出老远,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也不知落到何处去了。
  “阿爹在作甚么?”四郎的脑袋自穆清怀中拱出,歪头盯着杜如晦的背影望了望,忍不住问道。
  穆清抬眼注视着她熟悉入骨的身形轮廓,揉了揉四郎的小脑袋,轻声道:“有脏物恐污了你叔父的坟头,你阿爹正清整着呢。”
  四郎似懂非懂地往远处张望,早不见了阿爹踢飞出去的那东西,只得怏怏地靠在穆清怀中,瞧着阿爹与阿兄们的这番忙碌。
  
  ☆、第二百零二章 李代桃僵(十九)
  
  八月中的风里已然带了上了丝丝凉意,原该最是舒爽宜人的时节,大兴殿中的气氛却仿佛凝滞在了闷重的七月,殿中的大多朝臣们额角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更有一些胸怀中犹如揣了只活兔,忽重忽轻忽远忽近地扑腾着。
  大兴殿外石阶上被精心摆放的菊花亦如殿中的朝臣们一般,纹丝不动,竟不知那习习清凉的秋风去了何处。
  此刻除却朝臣和菊花,同样一动不动的,还有大兴殿内高阶上正襟端坐的天子。他面前的鎏金祥云龙爪高案上,长长的名册铺满了整个案面,直垂至地下,将耀眼的鎏金光彩遮去了大半。后妃的名字,其母家父兄的名字,侵占土地范围所处,俱表得清清楚楚。每一处遭圈占的土地标示后头,还跟着横七竖八的朱红指印,星点零落,却犹如刺目的火苗星子似的,仿佛要在册子上燃起一把火来。
  那是半个时辰前秦王递上的名录册子,宽广的大殿上仿若还回响着秦王朗声弹劾太子的声音,罔顾人伦,秽乱后宫,结党营私,祸害黎民,恃权乱政,败坏朝纲,一字字一句句皆如惊雷劈打在天子的心头,亦劈在了朝臣们的心间。那一众素日同太子相近的,暗自揣度着自己的名字是否出现在了那名册上,腔子内的一颗心无一例外地揪成了一团,额角脊背上冷汗一拨一拨地沁出。
  大兴殿内的凝重惶惧一路蔓延至西面的承乾殿。耀眼的阳光铺在议事书房中各色的琉璃摆件上,在墙面上投射出光怪陆离的光斑。
  秦王的七八名心腹各自据了一方低案而坐,各自锁眉,不交一语。杜如晦仰头盯住墙面上色彩斑斓的光影出神,这长时间的难耐的候等倒并未出乎他的意料。而候等着的结果他却真的不敢断言。
  他这名册无疑一记干脆的耳光,直扇在整个皇家的脸面之上,确是能给太子狠狠的一下重击,或许能令他就此再站立不起来,只是他伸将出去打了皇家脸面的手,恐怕亦收不回来了。天子的威严,岂容人胡乱点戳。这些他早已想得透透的。并不存甚么惧怕。眼瞧着太子的势力网绳越铺越大,几近要覆盖住整个朝堂,秦王倘若再无所为。怕是要被那网绳紧紧束缚了,再不得翻腾了。
  危巢之下安有完卵,待秦王束住了手脚,只怕永兴坊中再内敛不过的杜府。便是太子头一个要铲平的所在,府中的娇妻稚儿。连同多年不曾往来的族人亲眷,大约是无一能幸免。危难境地,也只得硬起手腕,予以痛击了。
  书房外“啪踏啪踏”的疾步声响起。房内一众皆不由自主地坐直起身子,倾身引颈。
  一名十五六岁年纪的小内监从院外火急地跑来,险些在门槛上绊倒。
  “前头究竟怎么说?”长孙无忌性子急些。霍地站起身,一把将那小内监自地下拽起。“快禀!”
  小内监借着他手腕上的力,勉强站直身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前殿将将散了,圣上,圣上令在朝的诸位皆回府静候,不许,私自出城。”
  “秦王殿下呢?可曾回来?”有人迫切地追问道。
  那小内监也顾不上看清是谁,忙摆手道:“未得回来,未得回来。前殿散了之后,圣上单留了殿下一人在内,阖上了大殿的门,小人便再瞧不真切了,依稀窥见圣上面容倦怠,倒不见有多大怒气。”
  长孙无忌皱着眉回头望向仍在案旁坐着的杜如晦,“杜兄,眼下这究竟是何情形?咱们便要这般干等下去么?”他的手依旧紧紧揪着小内监的手臂,那小内监也不敢挣脱,只苦着一张脸低头默立着。
  “不等又能如何?”杜如晦动了动身形,换了个更舒适些的坐姿,摆出一副要长久耗着的姿态,“难不成你我还能冲到殿前去问个究竟么?”说着伸手随意朝那小内监一指,“倒不若令他去听着消息,还能成个样子。”
  长孙无忌这才松开抓握着的手,小内监臂上乍一松弛,忙不迭的躬身唱礼,几步蹿出门去。在他看来,宁愿在前殿浑水摸鱼地探听着消息,也好过在这气氛令人透不过气的屋中,遭人大力拿着的好。
  直至日影偏转,墙面上带着琉璃光彩的光影渐渐淡去不见,前院再一次响起杂乱奔跑的脚步声。这一回,屋内所有的人,皆站起身,凝神瞧着屋门正对的院门。
  头里先是一名略年长些的内监气吁吁地小跑进来,压低了嗓门急喊道:“殿下归来了。”紧接着李世民的身形便与那内监,一前一后地一齐出现在了院内。
  杜如晦的目光向那张一贯英气勃发的脸上扫去,只见那脸面上豪宕明朗全被蒙在一层厚厚的冰霜之下,霎时他便凝住了浑身上下的气血,前殿的结果,大致了然于胸。虽早已将落败后的各色境遇都试想过一遍,此刻杜如晦的一只脚仍不自禁地朝后顿了一步。
  ……
  这一整日,穆清在府中竟没一刻安宁的时辰。这些年来大大小小的事也遭遇了不少,而今也已是二十五六的年纪,按说这些事惊不着她,原不该这般浮躁。只是昨夜她分明在杜如晦的眼底瞧见了鲜少出现的犹豫不定,入睡后他从她身后揽着她,下巴抵在她的后脖颈,直至四更,后脖子上的肌肤依然能觉察到他细微的叹息,她不敢动弹,只得佯装熟睡,心口却好像有些甚么东西,被一点一点地揪去。
  后院的石凳,成了烧炙的炭盆,才坐了不到一刻的功夫,便起身转开。回廊外沿一溜朱红漆的桐木长凳,也成好似布满了木刺,令她坐立不安。整大半日不思饮食,只在府中一圈圈地走动,便是连杜构无意见撞见她一两回。不觉也瞧出些端倪来。
  直至报过酉正,阿柳实在瞧不过眼,端了一盏杏酪,“这节气里里燥得慌,前日阿郎只说听得你有几声咳,吩咐过要厨下备些润燥之物,也怨我这几日忙着翻腾越冬被褥。疏忽了些。倒教她们不拿这话放心上,浑忘了。”
  阿柳的叨念,一如既往地令她的心一点点地舒展开。她抬手接过杏酪,啜饮了两口,只觉太甜,“蜜搁多了……”
  阿柳弯起眼睛。“那日赵医士过府来瞧英华的腿伤,带了一罐子槐花蜜来。顺嘴就说秋燥渐起,拿这蜜来润肺祛燥是顶好的,方才在厨下,正遇着英华。我便把阿郎前日的话学了一遍,谁知她转身就取了蜜来,必得要亲手在杏酪里调了两大勺方才放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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