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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谋 (桃圻)


  直忙得外头何时起了更都不知道,乍一听见报更,不觉竟已是三更天,此时方才稍稍停歇下。外客归家的归家,暂归不得家的由家仆引领着往备好厢房去歇下,堂内所剩的不过是七八名妇人,有婢子禀告同来的柳娘子已带着小郎君安歇下,停停妥妥,请夫人只管放心。
  穆清长长舒了口气,跪坐于灵堂的麻布拜团上,阖眼理了理心绪。眼下惟有一桩棘手的,便是远在河东军中的杜如晦,父兄同丧,该要如何告知于他,按说理应遣人往军中报信,又恐扰乱了他的心神,延误战机。再一则,于他而言,兄弟之情许是远胜于父子之情,这突如其来的噩耗,要教他如何承受。
  她怔怔跪坐着,心绪纷乱地思量了一转,犹犹豫豫不知如何是好。突然自敞开的屋门口飘飘忽忽地走进来一名同她年纪相仿的女子,与她一般重孝加身,神情恍惚,眼眶红肿,面色惨淡,也不理会婢子仆妇的招呼,径自晃至穆清跟前,无力地屈膝行礼,自婢子的称呼中听来,这位便是杜家三郎的正妻杨氏。
  “阿嫂辛劳了。”她哑着嗓子低声道:“眼下无人,还请阿嫂往后头去歇歇,进些水米,这里暂由管事守着。”
  穆清沉吟片刻,“这……怕是不妥……”不论是否名正言顺,这斩榱丧服她既穿了,三日不食的规矩总还要守。
  “这不妨事,虽说是有三日不食的定例,当下早已不兴这礼法,权以不沾荤腥充替着。”大管事摆手道,“若是旁人倒也罢了,夫人主持丧仪,劳心伤神,消耗大,今日算是对付过去了,明日另有一番劳累,上百件大事小情在后头候着,当真三日不食,如何撑熬得住?夫人倘若有个闪失,一来如同抽了主心骨,二来,咱们这些人如何同二公子交代?”
  杨氏在一旁亦劝解着,“阿嫂顾惜自个儿便是体贴了咱们,还是随我往后头去进些清素汤饼,略歇一歇罢。”一面说一面低眸扫向屋内旁的人,一手搭在了穆清的手臂上。
  穆清只觉手臂上一紧,似乎被杨氏有意捏了一把。抬头看向杨氏的脸,却见她眼中暗示了然,一见这光景,穆清心下顿悟,这是有话要私底下同她说。
  
  ☆、第一百九十七章 李代桃僵(十四)
  
  穆清微微颔了颔首,在杨氏的搀扶下站起身,跪坐久了,双膝以下传来阵阵针扎似的酸麻。两人穿过前堂,慢慢往曲径深处的偏院走去,才刚过了一进门,有名家仆从后头匆忙赶上前,一面扬声急唤,“顾夫人且慢走。”
  两人一齐站稳脚,那家仆喘着气向穆清揖了一礼,“顾夫人且驻,永兴坊杜府来人传话,要当面回禀夫人,现正在二门上候着。”
  穆清的心囫囵个儿地提到了心口,自家来人传话,多半是与杜如晦有关了,且十之八九同战事有关,她脚下本就无力,此时险些软了膝盖,踉跄出去。
  杨氏不动声色地暗中使了把力,把稳住了她,身后恰有回廊石凳一列,杨氏顺势将她扶坐下,在她耳边轻声道:“阿嫂莫急。”转头又向那传话的家仆道:“快将那人带到此处回话。”
  不出半刻,一个高壮身形从黑暗中钻出来,穆清原以为会是阿达,借着园子小径两边石灯发出的幽暗光照,却见着来人身披甲胄,仿佛是刚从阵前下来的,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按在胸口,似乎这样她的心便不会不受控地往下沉一般。
  来人走到近前,穆清认得他的装束,正是英华所统的骁骑营中的将士,她无知无觉地自石凳上站起,怔怔地立在那人跟前。
  “顾夫人,小人乃骁骑营斥候,受杜长史所托,朝报后往永兴坊报信,夫人却未在家中,某依着府中家人指点,冒昧寻来。望夫人见谅。”那军士拱手一抱拳,禀道,“咱们已是大获全胜,尽收河东晋阳失地,如今秦王殿下已统领大军离城不足三十里,明日正午便可回城,好教夫人得知。安下心来。”
  大捷了。明日便可见着他,原是一场大欢喜,眼下她暗底里却生出了一丝不愿他回来的念头。穆清闭了闭眼。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此地的情形……这位阿郎亦瞧见了,还要再劳累阿郎一趟,即刻带话予长史。只说杜陵有丧,请长史速回。七娘于杜陵候等。”
  那斥候领命而去,穆清不觉摇着头唉声长叹。一直静立在一旁的杨氏忽然细声道,“那边大捷了,阿嫂也好先放下一层心来。原是有话要知会阿嫂。既已有人前去通传,倒不妨再等上一等……”说着她伸手一指前头的偏院,“柳娘子与四郎就在那院里歇息。我已嘱咐了人送了几样素点过去,阿嫂先去用一些。好歹垫一垫,歇上一会子。楚客那边离不得人,我……过一阵再来瞧阿嫂。”
  这杨氏瞧着却是柔弱的性子,怯怯地望了穆清一眼,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穆清点了点头,“夫人想得再细致不过,七娘蒙夫人百忙中腾手照拂,已是过意不去,怎好再添乱,夫人自去便是。”
  杨氏微一欠身,踌躇了片时不知说什么好,终了低低地轻叹,“阿嫂生分了,若是不弃,唤我一声‘岫娘’便好。岫娘无用,楚客病弱,前头的事,还赖阿嫂周全。”言罢她侧身一礼,低头往另一偏院走去。
  穆清立在原处,瞧着杨岫娘身影隐入暗色中,估摸着她将自己引出前堂,大约是要告知杜大郎罹难的始末,又非得避开众人,其中必是有些不好教外人得知的隐情,以杨氏的小心怯弱来看,许是受了病榻上的杜三郎的支使。
  她揉了揉酸胀的眼眶,脑袋里轰轰地闹了大半日,当真是疲乏得紧,此刻她再不愿多想旁的,举步便往偏院的厢房内去。
  稍歇了两个时辰,阿柳轻轻将她推醒,“七娘,天将亮了,少不得带着四郎往前头去祭一祭。”
  穆清原本斜靠在榻边,一听天将亮,一个激灵自迷迷瞪瞪中醒转,腾地跃起,“克明到了?”随后又自顾自地摇摇头,城外三十里,哪有这样快的。
  梳洗整装一番,阿柳抱着四郎,随在穆清身后一同赶往灵堂。杜大郎的两位小阿郎已在灵前麻布拜团上跪坐着,大些的那个垂眸不语,手中捻着几片铰成铜钱状的白纸,小的那个显见是困顿不堪,在拜团上一顿一顿地抽泣。
  突如其来的嘈杂将阿柳怀中的四郎惊醒,他瘪了嘴加入到屋内的杂乱声中。穆清皱眉扫视一圈,唤来两名值夜的婢子,拣了几句要紧的吩咐,便接过四郎,抱在怀中细语轻哄。
  若说昨日她尚是因推脱不得方才答应了过府主事,此时她便已是真心实意地想要接手这一摊糟乱,只因杜如晦方从阵前下来,她不忍他悲痛之余,犹要操劳那一大堆的琐碎俗务。
  屋内火盆熊熊,不时有粗黄的纸钱被投入火中,倒是抵御了初冬天亮前的阴寒。不多时,第一道泛白的曙光从袅绕的青烟中透出来,四郎在穆清怀中重又阖上了眼,尚有一颗未干的泪珠在睫毛上抖动。
  “二公子,二公子到了。”一名小厮跌跌撞撞地从外头冲进来,险些教门槛绊倒在地。穆清霎时提起精神,站起身子,转手将四郎递至阿柳怀中。还未走到屋门口,一道玄色身影已几步从外头跨进屋子,满屋子的低声呜咽登时全收了回去。
  但见杜如晦身上犹穿着玄色戎袍,第一眼望见杜公的灵位及棺椁时,神色尚镇定,再待他偏移过目光,投向杜大郎的灵位时,整个人便犹如遭了雷击,瞬时变了脸色。不知是天色还是戎袍的颜色,衬得他沉肃的面孔上泛出铁青色来,圆睁的双眼中几条血丝显得尤其惹眼,双拳紧紧握着,好似要凭空抓住甚么一般。穆清只仰头望了一眼,便凝滞住了脚步,竟不敢上前去。
  大管事从后头赶上前,扑通一下跪倒在青石地砖上,带着哭腔道:“阿郎,阿郎,大郎,二郎,三郎,都归家了。”
  杜如晦怔怔地立着,面上的线条皆紧紧绷着,瞧不出哪怕是一丁点儿细微的变化,睁大的眼眶中却是一片干涸,不见泪水。穆清拈起三支线香,在灵前的白烛上燃着,缓步移到他身侧,也不见他伸手来接香。
  她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胳膊,触手只觉手臂上的肌肉僵硬一片,仿佛整个人已结成了石块。穆清心口悄悄酸楚了起来,扶着他的手臂低唤了他几声。他恍然初醒,转头低眉将她上下打量了一回,见她除开容色疲惫了些,并无甚么不妥,这才接过她手中的三炷香,颤着手,端端地拜了。
  有家仆送来一叠粗麻布衣,穆清接过手,拉了拉他的衣袖,“总该去将这身戎袍换下了才是。”
  杜如晦默然点头,便仍由她牵拽着往后堂去。
  后堂设了专供更衣茶歇的一间厢房,行至屋门口,穆清接过家仆手中捧着的孝服,亲入室替他更衣。
  厢房的们甫一闭合,穆清还未来得及放下手中的孝服,冷不防便跌入了一个僵硬烘热的胸膛,一双手臂将她紧紧箍住,挤压得她的肩膀生疼。她原想劝慰几句,脑中转了半晌,却只觉喉咙口好似堵塞了棉絮,说不上一句话,只得从他胸前抽出孝服,先放置在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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