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遂将军?”待穆清在酒肆隔间中正经问起贺遂兆的行踪时,康三郎的眼睛睁得溜圆,不可置信地瞪着她,“七娘难不成是不知的么?”
穆清茫然地摇摇头,心中暗道,他的行踪向来不定,又与我存着那样的心思,我能避则避,怎好时刻在他身上留着意?
“贺遂将军的家乡在何处,你可知晓?”康三郎一向以消息灵通自诩,此时见她惊诧,更是起了得意。
穆清偏头回忆了片刻,“多年前似乎曾提过,似乎是……涿郡?”
康三郎满意地点点头,“这么说来,他的来历你也……”
穆清不愿同他说书似的绕场子,再者,贺遂兆从未同她提过自己的过往,她虽知晓却也从不肯在人前说嘴,遂挥手打断康三郎的话,“莫说那些久远无用的,你只同我说,他究竟去了何处?”
康三郎话兴正起,猛不妨被兜头浇了盆冷水,难免悻悻然,嘟囔着道:“他家老大人年岁已高,因早年离乡时仓促,而今少不得要起叶落归根之意,故贺遂将军特特地上奏天听,获准他亲送老大人回乡颐养。”
穆清心中灵光一动,霎时明白了七八分,送父归乡,果真是个高明的借口,他与胡大郎一齐消失,怕是趁着杜如晦不在城中,太子一党松散了窥视,离京取实证去了。
她轻声笑了笑,既用不着她,她也乐得自去过几日安逸闲静的日子。
☆、第一百九十六章 李代桃僵(十三)
深秋的阳光格外珍贵,光照短了刚强,日渐柔和起来,透过卷黄的树叶自空中洒下,烈烈扬扬,丝毫不见萧瑟。永兴坊深处的府宅整个被笼在一片金灿灿的柔光中,这较之春日更显干脆舒爽的阳光,是穆清最喜欢的。
后院空地上,阿柳正有板有眼地指挥着仆婢们将越冬要用的翻毛大氅,毛褥子,絮绵夹袍,夹帷幔等物从库房内搬挪出来晾晒熏香,满后院飘散开带着暖意的沉水香的气息。
将及六岁的拂耽延今夏开了蒙,虽说穆清替他请了一位授业先生,到底是随着她与杜如晦念书的时候长些,她子嗣上单薄,与阿柳又亲姊妹似的,待阿延便视如己出一般。此刻因他在前院背书,穆清忙抱开近来越来越喜欢黏缠着阿延的四郎,俯身牵着他摇摇摆摆地往后院去看仆婢们做活。
才与阿柳说了几句话,杜齐从前头匆匆赶来,神色复杂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凑近穆清耳边说了两句。穆清忽然掩口压着音量“啊”了一声,蹙起眉头沉吟半晌,拉过阿柳道:“这些晾晒之事由着他们去弄罢,你快去备几身素裙,再有四郎的素色衣裳也多备几身,看来咱们……要往杜陵走一回。”
“前头来的是甚么人?”穆清拉过杜齐,一面往前院走一面低声问道,“别是府中颇有资历的老人,咱们不能失了礼数。”
杜齐垂下眼帘,默想了片刻,“确是位老资历的,我跟了阿郎时,他早已在府上。依稀记得他原是老阿郎的长随。”
穆清心中大致了然,一壁打着腹稿,一壁就走到了前院正屋。果然有一名浑身素缟的管事在屋内坐着吃茶,家中有人征战在外,他这一身的惨白令穆清心内多少有些忌讳,却也不好明摆在脸上。
那管事见杜齐请来了一位二十出头的妇人,虽然容色不俗。却衣裙素淡。发饰简略,倒像是寻常大宅中的管事娘子似的。待她一步步地走到近前,那股子清冷沉稳的气势一同席卷了来。明明眉目带了浅笑,眼眸中却含了几许锐利,也不知怎的,管事就此料定了她断不是甚么管事娘子。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下躬下去,揖礼道:“夫人安康。”
“管事莫行这礼。快坐下说话。”穆清伸手在半空虚扶了一把。
管事哪里敢坐,垂手立着,深深叹了口气,“禀夫人。前日有人送三公子自东都回府,带着,带着大公子的棺椁。说是在东都教人害了,老阿郎一时承受不住。当日便倒了,请了医士来看,只说是悲急攻心,怕是不中用了……昨夜里就随了大公子去了。”
穆清腾地自座中站起身,先前杜齐传话时,只说是杜咤没了,想来年事已高,此事是早已备下的,却未曾料到老杜府如今是这般境地,她手扶着桌案,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管事见她变了脸色,忙道:“夫人万要稳住。眼下那府里糟乱一片,虽有众宗亲帮着料理丧仪,总该有个家主主持着不是,咱们府里头统共就三位嫡出的公子,如今老阿郎和大公子一道去了,三公子亦是病体不支,原都指望着二公子,这才打听着寻摸到此,不想二公子随军出征未在家中,老奴斗胆,只能请夫人先过去撑持着。”
穆清垂眸凝神,静了静气,开口时音调已然平缓不惊,“往灵前去披麻叩头,原是该的,要说主持,却实不敢。那府中总该还有旁的女眷,如何不能主持?我从未见过各位宗亲,也不曾知晓府里的规矩,担纲这样大的事,说到底也并不十分合适。”
她倒不是有意推脱,只是转念想到自己同杜如晦未有婚书,以家主的身份主持杜府老大人的丧仪,终究名不正言不顺,这事也不好大张旗鼓地同旁人道。再者杜如晦当日被逐出杜陵,是在宗族中除了名的,至今足有一十四年,未曾踏足过杜陵,不知他心下如何,由此种种,穆清心中也是万难。
管事见她有推却之意,不免急了,差点儿没要跪倒在她跟前,“夫人有所不知,大约三两年前,大公子的正室夫人往晋阳省亲途中遇上贼寇,殉了节,留下两位小公子,大的今年才一十三,小的年方十岁,另有些庶出的子嗣,无人堪当大局。三公子在东都遭了罪,尚在榻上躺着,三夫人日夜不辍地照看着,性子又是个最软和的,更是无力支撑。”
说着他抬起头快速打量了穆清一圈,复又垂下头去,“老奴不敢说懂得识人之道,痴长了这许多年岁,也略能看得些世故,夫人这般的气度,绝非庸常之辈。再者,二公子当年虽触怒了长辈,但族中尊长也不得不承认,他原非池中物,一族的后辈中,也惟有咱家二公子像个人物,夫人能跟随二公子多年,想必亦是才干过人……”
穆清忙抬手制止,“管事这是要羞煞我了。”心中自是明白,他将话说到这份上,已是不容她再推脱,只得欠身道:“论理原是该去的,主持大局却是不敢,七娘能做的不过是舍身操劳,全力尽一尽孝罢了。还请管事候等少顷,容我稍作拾掇。”
老管事悠悠地松下口气,贴身的里衣已微觉沁汗。望着她隐没在游廊上的背影,猛然惊觉这初冬深秋的时气中,他竟是一头的濡湿,举起衣袖掖了掖额头鬓边的潮汗。
永兴坊到杜陵算不上远,自永兴坊往南行大约二十多里路,渐渐离了那市坊密集,人流攒动所在,马车驶上一条黄土夯实的道,较之先前的大道颠簸了许多。偎在穆清怀中熟睡的四郎被连连颠簸晃醒,睁开依旧朦胧的睡眼,四处张望。
穆清将他换手递给阿柳,仔细裹好他身上那袭小小的深青色灰鼠披风,翻手推开车壁上的窗格向往瞧去。道旁笔直齐整地立了两排银杏,这时节树叶将将落尽,光秃秃的树枝道不尽的荒凉。与之相反的却是地面的情形,满地金黄的小扇子,直将淡薄的斜阳更衬出几分耀眼来。
再往前行一段,赶车的车夫在帘幔外头恭敬请道:“这便要到了,请夫人准备准备罢。”穆清撩起帘幔向前望去。府宅大门口只挂起了报丧的白纸灯笼。拉了几条素缟,几个六神无主的家仆正在大门口左右瞧望。
“不过半日的路程,咱们到了长安两年里。却从不见阿郎过来望望。”阿柳低低地嘀咕了一句。
穆清虽未搭腔,心中暗忖的亦是这话,大约他犹因祖母去世时,族中不许他回乡祭拜而耿耿于怀。抑或有旁的甚么缘由,十来年里。杜陵的事他鲜少说起,只说过几回儿时趣事。
车停在大门口,早有府中主事的管事领着两名仆妇上前接引。见穆清从车中下来,忙躬身行礼。引她入二门处的耳房内更衣去饰,仆妇捧上青缣衣,斩榱孝服。请她与四郎穿戴了。
穆清在棺椁前上过香,见堂屋内灵前乱糟糟跪了一地的女眷。粗略扫视过,哭得哀伤伏地的,大约是杜咤及杜大郎的妾室,再就是宗族中的几位颇能说得上话的夫人,从旁帮协着答谢吊唁宾客。
众人见大管事垂手肃立于穆清身后,料想她便是二郎的夫人,除开悲痛欲绝的那几位,余者皆不免有些好奇,悄悄地将这位身如弱柳,容貌细致的女子打量了一番,少不得有人轻嗤。
然听她一桩桩的事情吩咐下去,内里如何守灵续香,向外遣人报丧,眼下已赶来的宗亲族人何处安置,茶水琐碎哪一处分管……接人待物样样俱到,不知晓的规矩有大管事于一旁指点,一时也挑不出她甚么错处来。
杜咤虽是前朝长史,却因杜家世代官宦,于如今的朝堂上终究有些牵扯。有那么三两位进仕当朝的故交前来吊祭,多少听说过顾七娘的名头,今在灵堂上见着,不免寒暄客套一回,落在众女眷眼里,自是暗暗地将那些个好强不服按压了下去。故此她这几个时辰的分派指挥,倒也十分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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