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柳心领神会地上前屈膝,“烦赵医士这一回,请随我来。”又唤了一名婢子跟着去抄方,另一名抱着赵苍的医笥,几个人前呼后拥地便往后院去。
跟前立时清净了下来,穆清舒了口气,转眼却见杜如晦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她忽然想起要他同来的目的,眼下厅堂内无人,她正可问一问,“你一旁瞧着,这位赵医士,可堪托付?”
“极好。你是她阿姊,自是最会替她打算的。”杜如晦点着头,突然就转过话头,“你还想再添个孩子?”
穆清冷不防被这么一问,微微一怔,半低了头轻声道:“后嗣昌隆,儿孙绕膝,你不想么?”
“莫再生了,有四郎足矣。”他一想起四郎出生时,他从未有过的恐惧与等待,不由心底里颤了两下,素日最是个沉着从容的,任是剑胆琴心,也不敢再令她往鬼门关去闯一回。见她一脸的迷惑不解,他走到她跟前,揽起她的肩膀,“那境地,教人心惊肉跳的,我不愿你再……遭受一回。”
穆清捂起嘴,嗤嗤地笑起来,额头抵着他的肩膀,“依你便是了。”
……
转过几日,杜如晦闲散在家,偶出了两次永兴坊,回来时面色总不大好看,穆清自猜测着大约是外头暗中盯随得紧,使他施展不得。一问跟着他出去的阿达,果不其然。
穆清亦是无计可施,且不用说是杜如晦,便是连带她,去一趟东市,也总觉身后拖泥带水的有些细碎眼光。她心内毛躁,索性在家闭门不出。一时想起英华与赵苍的事,一时又惦念着宫中的阿月是否遂了愿,更有太子一党圈地作乱的事始终萦绕,纷纷繁繁竟没个头绪,全然将赵苍嘱咐的“劳思勿动”一说抛诸九霄云外。
☆、第一百九十四章 李代桃僵(十一)
这一日几乎是入夏后的最热的一天,一清早阳光已泼泼洒洒地在园子里铺了一地,早间花草上的露珠子已教太阳晒得不见了踪影。穆清正执了一柄纨扇,在一株大桂子树下的鼓形石凳上坐着,避了日头远远瞧着母乳带着四郎在园子内四处摇晃着走路。
因想起吴内监传出的那份名录,一时失了神,忽就教母乳的一声惊叫唤回了神。只见园子墙角边,乳母已然跌坐在地,抬着手臂掩住口,一副受了极大惊骇的模样。四郎一脸迷茫地向四处张望,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紫色的细长花瓣。
穆清疾步赶上前,抱起被惊得瘪嘴欲泣的四郎,另有婢子扶起地下的乳母。那乳母惊慌失措地指着四郎小拳头中攥着的花瓣,“……娘子,这,这……”半晌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不过是撷了朵花罢了,无需大惊小怪。”穆清压根不去瞧那些御赐紫菊一眼,只轻轻地掰开四郎的小拳头,拿去残碎的花瓣,轻声哄道:“四郎乖,不怕,不怕,母乳同你顽呢。”
乳母原本惊魂不定,见穆清并不将那些御赐的花儿放在心上,也便渐缓下一颗如擂鼓般跳动的心,“怨我没看住小郎君,原不该领着他上墙边顽去,早起花匠还说这花开得不是季节,极难伺候,娇贵异常,我怎就,怎就没记牢这话呢。”
穆清脑中好似猛然吹过了一阵凉风,头脑霎时清透,抬起头朝那些菊花望上一眼,“你方才说花匠……”
乳母不知就里,跟着回头瞧了一眼。只觉莫名其妙,“是花匠,早起还侍弄过这些花。”
穆清眉心一收,面上即刻浮现出振奋的神情,转手将四郎递到婢子手中,“好生带着他,与乳母一同去洗洗。换身干净衣裳。莫再出甚么岔子。”言罢提起裙裾,快步往后院书房走去,心中逐渐透亮。
能每日出入自家的。不正是花匠杂役们么,她与杜如晦教人盯得严严实实,可又有哪一个会去紧盯那些下人仆役呢,更何况太李建成一贯高高在上。下人们在他眼中与蝼蚁无异,从不肯多瞧一眼。
她一气儿行至书房。热气蒸得两腮通红,来不及将气喘匀,弯着眉眼向杜如晦道:“如今这宅子里的园子大,各处花草繁多。一名花匠许是不够使唤,咱们再添一名花匠来,如何?”
杜如晦微皱着眉头。起身将她拉至矮床边,倒过一盏凉茶。“这些事你拿捏着办就是了,怎还来问我?为这么点子琐碎跑得这样急火火的。”
穆清在矮床上坐下,无心吃茶,只拿着纨扇扇了几下,笑道:“这名花匠可非同寻常,养护花草的本事如何,我却不知,于你的燃眉之急,大约能解上一解。”
杜如晦执笔的手凝在了一方黄硬熟纸上方,浓黑的墨汁无知无觉地滴了一滴在纸上,白费了一方好纸。他丝毫未在意这滴刺眼的浓墨,灼灼地注视着穆清眼中稍带几分的狡黠的笑意。
“我私心想着,咱们这宅子,刚得了御赐的菊花,多请一两名花匠小心伺候着,也在情理之中,任是谁也不会想到旁处去。既然你我都出去走动不便,不妨由这位花匠替了咱们去外头奔忙,每日到府中做活时,便令他将所行所集细细禀来……”穆清端起茶盏,吃了口茶,眼瞧着杜如晦的神情逐渐明朗,她心头亦是欢喜,索性一气儿说了下去。
“这名花匠,我也早替你备下了。原是受了尹氏之害的,侥幸教我救了他父亲一命,他自发愿要听候差遣,我便避开人,将他全家挪到了长安,如今正在崇化坊内住着。彼时估摸着他日后或是个能用得上的,遂使人暗中留意了一阵,摸透了底细,品性也算是端直,身底清白。”
杜如晦忽然丢下手中的笔,任由笔端的墨汁溅污了案上的硬黄纸,振奋地探臂越过书案,握持住她的双臂,“果真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他抿着唇,频频点头,“这回的你可是立了头功的,穆清,穆清,我要如何谢你才好。”
“如何谢么……”穆清伸手揉了揉额头,促狭一笑,“这可是桩大人情,我总要细想想才好,待我何时想着了,再说予你听。”
第二日,永兴坊深处,大门口瞧着最是简朴的一处宅子,便迎来了两名短褐打扮的花匠。这两名花匠的到来,果然不曾令人多瞧一眼,寻常到如同永兴坊中每一个日常往来的家仆,营营碌碌为生计嚼用埋头做活。
这两名花匠中的一名,被带至园子墙角边的一溜紫色菊花跟前,战战兢兢地侍弄这些珍贵万分的,又在这个原不该开花的季节里开得异常诡异花朵。他一面如敬佛般地虔心打理,一面不免在心中生出几句嘀咕:听闻这家的阿郎是位长史,这长史于长史夫人皆好生奇怪,怎将这犄角旮旯奉为全宅上下风水最佳之处?
另一位花匠,却被径直带到了内院的书房内,关着门与书房内的人切切密谈了一整日,就连午膳,也是由穆清与阿柳亲自提了食盒送入书房内。直至日暮时分,方才见人出来。
自杜宅内院的书房出来时,胡大郎只觉自己再不是从前投报无门的酸腐书生,亦非任人欺凌的乡野村夫,自此便有一条险急却令人痛快的道在脚下延伸,心中那一点节义与愤恨的火苗同时被高高燃起。
……
至六月末,刘武周进占了介州,步步逼近长安,此时玄甲军与骁骑营依旧休整着,偏不巧秦王“恰逢”时气不利,前年征薛举时爆发的疟疾,又有反复之状,一日三拨的御医,流水一般地进出承乾殿,只说这病症该着如此,也惟有安心静养上一段时日,并无良药能教他立时就好了的。
偏偏此时后宫内又传郭婕妤并新生的小皇子一道出了痘疹,伺候过的宫人四下悄悄地说嘴,传言小皇子尚好些,痘子只在身上,郭婕妤的情形却是教人痛惜,面上手上前胸,这几处紧要的地方皆有痘子,即便是好了,免不了要留下痘疤在脸上,好端端娇俏妍丽的一张脸,算是糟践了。
秦王与郭婕妤同时抱病,愈加坐实了“时气不利”一说,宫人世妇们,难免都有些心悸,深怕沾染了病气,终日惶惶。再有便是每日三呈的战报文书,时时告禀着晋阳的危急,朝堂上的朝臣们,很容易就将时气同时局联在一处,忧心忡忡,殚精竭虑,只怕这诡异的时气将这个初生的,尚如风中飘摇不定的微弱烛火似的王朝,倏地摁灭。
一时扰攘开来,很是纷乱了一阵,足可称作内忧外患。
不出几日,战事迫在眉睫,再拖怠不得。朝中乍然就传出了令人惊愕的谕旨:太子乃国之根基,为保国基之稳固,万不可有所毁伤,秦王尚有恙,着齐王统兵迎战刘武周,尚书右仆射裴寂任晋州道行军总管,参辅齐王。
这一回,不仅是秦王一脉的臣党要强忍嗤笑,朝堂之上只怕大多朝臣都忍不住暗自腹诽,圣上当真是袒护太子过了头。以往的战事一起。自有秦王率兵迎敌,如今秦王卧病,领兵征战的重任由太子接替本在情理之中,现下却要年方一十六的齐王担纲,另有对兵法军阵不甚通晓的裴寂辅佐,此战如何能有胜算?
起兵初时,太子尚且骁勇能战,众兵将亦能领得,眼下大约真是连齐王都差了远了。群臣心中的筹码不动声色地朝秦王那一端拨了一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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