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清跟在他身后起身,默默地在案前摆放了束发所用的银篦幞头等物,待杜如晦在案前坐下,她才慢吞吞,且心神不宁地问道:“这场凶险,你避不开么?”
“穆清,只怕我避不开,也不能避开。”杜如晦从铜镜中凝望着她的脸,昏暗的烛火将她的忧虑衬得愈发明显,他叹了口气,抬手去握穆清垂在他肩头的一只手,“这便是当初为何要选二郎的缘由,这些年越发的明证了,圣上也罢,太子也罢,皆非济世之才。才刚握了些权势在手,乱世未平,百业未兴,便已开始结党营私,顽纲弄权。这才刚立了国,百姓们方才有了些盼头,便起了这草菅人命的事,日后待要如何?前脚才出了隋帝的龙潭,转眼又要落入新贵的虎穴中么?那我近十年的出生入死又所为何?”
穆清默了半晌,轻点了点头,“二郎,确会是个心怀天下的明君。我却只是一介妇人,心怀自不比你们男郎来的辽阔,天下那样大,我的胸襟容不了,所能容的,不过就是一个你,一个家宅罢了。倘若没有你,一切与我便毫无意义……你可明白?”
杜如晦握着她的手不觉紧了一紧,动了动唇角,终于温和地笑起来,“今时不同往日,便是为了你与四郎,我亦会小心保全自己。年节中不兴说这些,莫再提了。”
穆清果真就撇下这话不再提,只仔细地替他束发整衣。少顷,有婢子敲门进屋,端了净面的铜盆布帛,揩齿香膏等物。穆清换了一袭蜜合色衬着大朵宝相花的夹裙,藕色的袄子,坐在妆镜前,绾发的婢子打散开她的发丝,按着她的意思替她绾了一个朝云近香髻,因节庆中发髻间冷清总不大好,她又添上两件金叶,玉簪子,方显得热闹些。
开门打赏过自家上下的婢子仆从,吃了早膳,母乳抱来四郎,由乳母抱了意思着向阿爹阿母敬拜一拜,四郎一双明净的眼转溜了两圈,满脸的茫然,哄得众人一阵嬉笑。未几阿达阿柳带着拂耽延进正屋来贺春,一时间正屋里也算得上是热络。
又等了片时,英华掩口打着哈欠进屋,口中埋怨昨夜吵闹夙夜无眠,抬头见众人皆齐聚,倒不好意思起来,忙有模有样地念了两句“福延新日,庆寿无疆”之类的吉祥话。穆清忍俊不禁,起身拉着她瞧了瞧她的衣裳,可算是穿了一回襦裙,发髻仿着穆清早年的样子,绾了一个灵蛇髻,略偏斜些,利落中不失俏皮。
穆清满意地点点头,赞了几句好模样,英华竟是红了红脸。时近辰正,估摸着朝上御前的诸王庆贺礼数已毕,正门口马车与马也已备下,穆清携了英华的手,一同上了马车,往宫中去。
从永兴坊到皇城的路并不远,路上穆清只来得及嘱咐了英华几句谨言慎行的话,眨眼便过了崇仁坊,到了朱雀门前。杜如晦交付了马,先步入皇城,直往大兴宫正殿去全君臣之礼去,穆清的马车却要在朱雀门前候上好一阵。
门前马车极多,各家的官眷夫人们一个个盛装打扮,等着宫内出来的内监来宣话引路。朱雀门前各色的马车,浓丽的裙袄妆面,闪耀的珠玉金簪,生生将个严冬捂化成了阳春一般。
穆清下了马车,立时有女眷留意到她,三三两两相熟的便凑在一处嘀咕了几句,瞟来眼神仿佛视她如同瘟疫一般,避之不及。
不必等她们的细语随风飘来,穆清也能猜着她们正说些甚么,不外是杜如晦劳苦功高,理当位列国公,却未得圣上一星半点的封赏,只随着秦王谋个六品的差事,平了薛军才刚得了个从五品的陕州总管府长史的品衔,显见是招罪了圣上。
时至今日,闲言碎语于她而言,早已形同粉尘,随风即散,遂她肃立于车旁,只当浑然未听见只字片语。
细碎议论随着英华从车中下来戛然而止,不少武官家的女眷知晓英华在军中的威望,她的骁骑营令她们的夫君都肃然起敬,虽也风闻过她同秦王的那些纠缠,毕竟还忌惮着,不敢妄议。再者,英华此时少见地换上襦裙,明丽照人,自有一番动人心魄的美,霎时压制住了朱雀门前一切的精心妆扮的容颜。几个喜好说嘴的官眷直愣愣地瞧了她好几眼,张了张口,竟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伫立静候了足有小半时辰,终于有一名老内监,不疾不徐地从内走出,越过一众官眷,高声宣道:“陕州总管府长史夫人顾夫人,骁骑营统带顾娘子,赐车马入宫。”
一瞬间场中静默了足有半刻,穆清抢在被一片声音细微,内涵汹涌的议论没顶之前,拉了拉犹在发怔的英华,快步上前,谢领了教旨,登上宫中置备的马车。
☆、第一百八十六章 李代桃僵(三)
前来接引的老内监低头躬身,替穆清打起车上的帘幔,低声道:“顾夫人,请。”
这声音……听着似乎耳熟,这车驾又来得诡异,穆清不禁疑惑地偏头打量了他两眼,“敢问这位内官,如何称呼?”
老内监略抬了抬头,露出一半侧脸,匆忙道:“奴婢贱姓吴。顾夫人随军半年有余,军中苦楚,熬得身子骨有些受不住也是有的,怎堪寒风中立候半日,故太子妃与秦王妃特赐了车驾,还请夫人快些上车,莫耽误了时辰。”
穆清恍然认得这名内监,出征薛军前,她携着英华入宫谢赏,便是由这位老内监将她们送至朱雀门前。他既急催着她上车,当下穆清也不犹豫,抬脚踩上足踏便上了车。帘幔将将落下,又一驾马车从她的车驾边疾驰而过,猛地停在了朱雀门的门洞内。
驱车的小内监撤去足踏,一跃坐上车辕。吴内监随坐在车辕旁。穆清只觉车身微晃两下,马车已疾驶向承乾殿方向。
戍守城门的郎将却是一愣,官眷进宫本就没有车驾接引的先例,便是一品的国夫人也得在朱雀门前候等传唤,今日倒奇了,接连来了两驾马车,这却是甚么规矩。这边惊疑未定,下一刻随车而来的内监所奉的宣召,更是令这位郎将并城门前诸位夫人娘子们惊得拢不上口。
“尹德妃赐陕州总管府长史夫人车驾代步。”内监拖长了声调宣道,门前的女眷们面面相觑,皆不出声,各人心中俱已大浪滔天,有人甚至已开始盘算。年节中是否要往永兴坊递张帖子,有人暗自思忖着要将原送往杜府的节礼换上一换方好。
无人应声,内监面上一沉,又扬声宣了一遍,语气中显然带上了一丝不快。戍守郎将猛地醒过神来,上前两步,“内监恰恰晚了一步。顾夫人刚教一驾马车接进里头去。可是传重了旨意?”
那内监蓦然转身,眯起眼睛望着身后那一驾几近飞驰的马车,心中恨恨地一啐。阴晦着脸,拂袖而去。留下不明就里的朱雀门守将同一地思绪复杂的官眷们。
马车载着穆清与英华一路飞奔,直至承乾殿的宫墙外,帘幔一动。吴内监在车外低声催促,“请夫人快些下车。”
穆清随不能十分确准。大约也能猜着几分原委,故不敢耽搁,急忙掀起帘幔下车。吴内监伸手一探,避开正门。却引着她往后角门去。入得角门,眼前赫然是承乾殿的后院。
吴内监顿住脚步,向院内一间厢房一指。“夫人可往内吃一盏茶,略歇一歇。老奴先往秦王妃跟前去复命。”
穆清欠了欠身,“有劳吴内监引路。”言罢从腰间摘下一个填塞了一枚五两小金饼的小囊袋,塞入吴内监手中。
那老内监拒不肯收,连连摆手,还是英华上前,抓起他的衣袖,硬是将囊袋按入他手中,笑道:“内监这般客气,倒教咱们姊妹的脸面没处放了,若是决计不肯收下,只怕英华同阿姊整个年节里都要惦记着这事,吃睡不安,顽不尽欢的,可都是内监的罪过了。”
吴内监这才讪笑着收下囊袋,连声谢过,又一指厢房,“夫人娘子还请快些,到底更衣吃茶也用不了这许多功夫。”
穆清怎会不明白他的意思,再欠身辞谢过,脚上加快几步,往厢房走去。
这间西向的厢房大约是闲置许久的,大白天里内里仍旧昏暗,随着门一推开,一道阳光迫不及待地钻进屋内,穆清尚未看清楚屋内情形,便听得一声急切的“娘子”。
更多的阳光涌进屋子,借着光线,穆清看清了在屋内候着的人,不自禁地出了片刻神,立在她跟前的分明是位华贵妇人,却掩不住浑身散发出的萎靡。面上施过一层素粉,遮掩了全部的枯黄,却遮不掉眼中的黯淡。抛家髻间贵气的金梳上缀了数颗闪耀的宝石,发髻一边斜斜地并插了三支金叶簪子,珠翠环绕却衬得她眉目愈发寒凉。
英华跟着进屋,反手闭合了屋门。大部分的光亮被隔绝在了门外,屋内重又回复了幽暗。“见过郭婕妤。”穆清定了定神,收回目光,口中称道端身便要拜见。
阿月忙伸出手,架住她的胳膊不令她下拜,脸上凄清地一笑,“此间并无旁人,娘子必得同我端这虚礼么?”
英华并不拘礼,忍不住问道:“阿月姊姊,你这是……”
阿月一面摇头一面快语道:“好容易求了秦王妃,借了她的脸面,将娘子接来说几句话。阿月如今已陷入万难境地,但凡自己能拿个主意的,也不必铤而走险在宫中众多耳目下相见。我若是独身一人,尚且不惧甚么,大不了还有个积云庵,铰了烦恼丝,一了百了,只是,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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