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后半截的话随着哽咽一同被咽回喉咙,过了良久,方清了清嗓子又道:“眼下只得暂落脚于外舅家中,实非长久之计,往后的事尚无计较。”说着他再回头望了望他父亲,低下头哀叹,“也怨我无能护家人周全,愧生了七尺男儿身。”
穆清闷闷的半晌未出声,隔了片时,仿若神思飘离于遥远之处,又似自语一般,“这如何能怨你,权贵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你一味埋怨自己,另边厢真正可恨的那些,犹自快活着……”倏地,她闪回神来,深叹着坐直身子,“这乡野间也无甚良医,劝慰你阿爹好歹撑持着,转过两日我自遣了医士过来瞧瞧,待他好些了,再另做打算。”
“这……”胡大郎踌躇着站起身,满脸的犹豫,“这素昧平生的,在下愧不敢当。”
穆清偏了偏头,越过他,向他身后淡然一瞅,“纵是你不敢当,可曾替一家老幼妇孺思量过?”
那胡大郎犹深皱着眉头,低头不语。穆清猜度着经了这一场火,他大约是怕了,自己于他而言又是个来路不明的人,自然是顾虑重重,于是她亦站立起身,随意地拍了拍皱起的袍裾,“在此前,你同家人过着自己的日子,可曾去惹过谁?可曾去沾过甚么事?祸事凭空而来,你又可曾躲得开?世道不公,向来越是惧怕甚么,便来甚么。你既无力带家人躲祸,倒不若立到他们跟前,祸事寻你们之前,便能挡却,岂不好?”
穆清不过是试着猜了一猜他的心思,却是半分都未猜错,那胡大郎抬头惊疑地盯着她看了好几眼,又回头将板榻上垂危的父亲,角落里慌怕的母亲与妻儿一一看过来,终是狠下决心,向穆清躬身长揖,“夫人所言极是,在下受教。夫人的好意在下却之不恭,无以为谢,若有差遣,夫人尽管开口,在下自此鞍前马后,绝不退缩。”
穆清显现得有些吃惊,眉心不禁一聚,又倏地舒展开来,唇角慢慢向两边翘起,两朵堪比春花的笑容在嘴角化开,极满意地点点头。
临行前,穆清又命杜齐留下几缗钱,嘱咐胡大郎莫去外头说道,亦少露面,只在家好生照拂父亲,候等医士上门。胡大郎再三恩谢,直将他们送至村口。
跑出了二里多地,杜齐终是忍不住,挨近穆清身边问道:“娘子,那胡大郎好生奇怪。”
“怎就奇怪了?”
“娘子分明作了男子的打扮,衣裳头发俱没甚错处,起头他还称娘子作阿郎,后来怎就教他瞧出原是位夫人,还改了口了呢?”
穆清紧了紧手中的缰绳,笑吟吟地回望了一眼,“可不是教他瞧出来了。女着男装,本也不难辨,那些不能辨的,要么就是不曾留心,要么就是不愿转一转脑筋,再就是胆怯自觉卑微者,不敢直视。那胡大郎能瞧出我原是扮了男装的妇道人家,正可明证他不在这三类之列,抑或他是想告诉我,他足可堪我用。”
杜齐摸了摸脑袋,细想了一番,脑中仍是有些糟乱,待要再问,阿达从后头赶上来,伸手拍了他一把,“待回了长安,多少事问不得,偏在这半路发怔。耽误了时日归去,倒教长安城中那些好事的起疑。”
杜齐一抬头,果然见自家娘子已跑出了老远。再想想个中门道恐怕一时半会儿也是想不清的,他无奈地摇摇头,甩去脑中的那一团乱麻,双腿一夹马肚,急急地赶上前去。
他哪里知晓,此刻他家娘子的心中,恨不得那马能生出一双羽翼来,好速速地飞回长安去。出门已有三日,任是沿途春色再艳,暖风再撩人,也抵不过家中那双晶亮纯澈的眼睛,蜂蝶翩飞,雀鸟婉转鸣唱,亦无法同那稚嫩柔软的咿咿呀呀唤声比拟。
念及这些,穆清不觉心头舒畅,连连催马。马蹄声一声紧过一声,官道旁丛生的草叶悄悄伸展向道中,马蹄踏过溅起草汁花叶,惊起粉蝶数羽。
☆、第一百八十九章 李代桃僵(六)
长安城外曲水边的情形,与穆清前几日出城时所见如出一辙,依旧宝马香车,云鬓相叠,钗环相映。豪门大族宽敞厚实的帷障中笑语飘荡,捧着食盘,端着酒具的婢子们流水一般地进出帷障。四周散落了不少平实人家的小帐,在这漫天的旖旎春光中,倒丝毫不显逊色。
大约寻常百姓能同达官显贵们争一争的,也只有这春光了罢。穆清暗自哼笑一声,并不为这景致多停留一息。怕阿达和杜齐被这热烈的游春盛况吸引了去,她待要招呼他们二人行快些,一回头,阿达脸上的神情教她不由一怔。
阿达连催了两遍马,若无其事地策到穆清身边,“娘子,有些不大对劲。”
一路无事,穆清脑中原已略松动的弦,猛地又紧绷起来,“怎么?可是有人尾随?”
“有人跟梢倒还在其次。”阿达语带迟疑,望向她的目光中带着一丝绝少出现的慌张,“何时何处被跟上的,我竟浑不知。”
穆清大惊,心中直呼不好。以阿达的警觉,竟一时不能查,可见尾随之人非同寻常,一想到可能的指使之人,更是教她胆战心惊。那胡大朗一家才脱了险境,好歹都保住了性命,自己这一番造访,恐怕是要带累了他们。
“娘子莫太过惊惶,阿达虽不知他何时跟上的,却能确准从安定郡出来时,尚未有人跟梢,故胡大朗一家还该安稳。”阿达四下转了转眼,小声回道,忽又起了一阵彷徨,“只是回至长安。待他见了背后指使的那人一分说,怕是安定郡遭圈占的几户,不论肯不肯迁走的,都不得安定了。”
穆清不安地紧皱起眉头,可不是如此,即便那支使之人不能却准她的行踪,只需得知她大约从何处回来。也不难猜到个三四分。倘或急着要撇清,最干净利落的做法莫过于将安定郡圈地中那几户尽数诛灭,来个死无对证。
原以为趁着游春最盛的这几日。神不知鬼不觉的走这么一遭,无人会留意,却还是教人盯上了,更是无端地拖累了好几家。惹出更大的祸事,穆清暗责自己到底是考虑欠缺了。
默不作声地驰了一阵。马蹄下的夯土越来越紧实,眼看着巍峨的明德门就在前头,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可踏上朱雀大街,阿达回报跟梢之人犹在后头不远不近地跟着。穆清眯起眼向前头的城门望了一回,心中一横,“阿达。”她的声音中满是寒意。“待入了城,先不回去。穿过东市,将他从春明门再引出城,至城郊,寻个隐秘些的地方……却不知此人身手如何,胜算几成。”
她甫一开口,声调冷冽,个中意思阿达已然洞悉,他知她向来不喜伤人性命,此刻不得已而为之,这决意定是下得艰难,指令亦难出口,故当下赶紧点头答应,“阿达明白。这人瞧着是个不好对付的,胜算不敢说,尽力一试罢。”
时值正午大市,东市中人流如织,不时有马队驼队横穿而过,阻了道。穆清一行三人不得不下马,牵着马有意慢慢走,不教后头跟梢的那人跟丢了。
渐渐行至康三郎的大酒肆前,穆清腔子里原就忐忑的一颗心,倏地一跳,倘若此时碰见了康三郎,倒是桩麻烦事。正兀自想着,忽然一道人影跳蹿到她跟前,她的心往下一沉,果真是应验了那怕甚么便来甚么的道理。
“夫人安好。”荒腔走板的汉话夹着一串脆亮的笑声,随着那道人影一同到了穆清跟前,一名眼熟的漂亮胡姬笑眯眯地仿着汉家礼,向她屈膝行礼。她不由地从心底里长舒了口气,幸而不是康三郎。
“我家阿郎一开春便往沙洲去了,临行特意嘱咐见了顾夫人不准怠慢,夫人想要什么酒只管往铺子里去取。倘要甚么一时不得的,只消讲予婢子们知,待阿郎归来再为筹办。”胡姬脆生生地一气儿说了一串。
穆清有些哭笑不得,这胡姬真个儿是热情过头了,白使她唬了一跳,再同她纠缠下去,恐要耽误事,于是她绽开一个笑,摆了摆手,“你瞧着我何时同你家阿郎客套过,改日若要酒了,自是要来讨要的,今日倒……”
一语未毕,身后突然一阵喧腾,哄闹起来,原本市道上人虽多,各行各的,秩序尚好,此刻也不知何故,糟糟地乱成了一团,瞧不出是谁挡了谁的道,谁又撞倒了谁,仿佛成了一堆拆解不开的乱麻线。
穆清只觉手腕上一紧,方才还满面堆笑的胡女瞬间抹去了脸上的嬉笑,一手握持了穆清的手腕,一面扭身要往酒肆中走一面急促着道:“顾夫人快随我来。”
穆清不由自主地抬起脚,回头冲着阿达与杜齐一扬手,三人便一同闪身入了店肆中,跟随着那名胡女,径直走到了他们惯常所用的隔间跟前。
胡姬移开隔间的门,回身让出了入内的道,脸上已恢复了适才热情甜美的笑容。穆清踏进隔间的脚步还未站稳,抬头便是一双桃花笑眼直撞入眼。
“贺遂将军安康。”穆清半屈了屈膝,眼角瞥到贺遂兆面前的案几随意丢着一串拆散的钱串子,却并未觉察到他在听见那声不冷不热的问安时,眼角眉梢间一晃而过的怅然若失。
也不待他答话,自顾自地走到窗边向外一探。只见方才街面市道上的杂乱人群尚未散去,自上而下瞧得分明,众人原是在哄抢地下的散碎铜钱。混乱中两名身着土色短褐的身形显着有些怪异,再仔细一瞧,两人竟是左右夹持着一个小个子男子趁乱往人堆外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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