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从那西耳房里传来一声招呼,沉默便回身在那耳房门上敲了三记,推门进去,不一会儿,就只见周湛换了身家常的宽松长袍,披散着头湿漉漉的长发,从那耳房里出来了。他一边拿一条帕子擦着头发,一边打廊下那些如木偶般立着不动的丫环小厮们面前经过。他的一只脚都已经跨进西间的门槛了,却是仿佛忽然想到什么,又倒退一步,往东间的廊下一抬下巴,道:“吉光,过来。”
虽然只这么一声,却是叫廊下那些木偶似的众丫环小厮们不自觉地就相互交换了眼色。
吉光则是一阵纳闷。才刚跟着寡言过来时,她就已经眼尖地看到,昨儿她上药时曾靠着的那张大理石桌面的桌子上,这会儿早已布满了珍馐菜肴——就是说,这会儿该是王爷用膳的时间。而沉默早说过,伺候用膳该是丫环们的差事。虽说她是女孩,可她这会儿不是小厮吗?
☆、第六十二章·王爷的美人儿们
才刚在西耳房的浴室里,周湛曾看着那一块西番进贡的大落地镜好一阵出神。镜子里的劲装少年,可以说是他日日都看惯了的,今儿却是第一次遭遇人以那种惊艳的眼神瞪着他。而这眼神,不禁叫还未满十六岁的周湛一阵自得。
可当他看到穿着那身灰老鼠皮进来的吉光时,那因自得而高挑起的眉,不由就挑得更高了,“你穿的什么?!”他道。
吉光眨着眼道:“我,卑下……”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叫周湛一挥手,皱眉道:“好好说话!什么卑下不卑下的,烦不烦?!”
于是吉光立马从善如流,道:“我现在不是不入等的小厮,只能穿这一身儿。”
周湛的眉又是一动,忽然就想起当初他脑子里转的那些念头来,便指着那落地罩的墙角道:“站那儿去,不许动!”说着,他自己便在那布满了各色菜品的圆桌边坐了下来。
这会儿,是无语和刚才那个拍巴掌的女孩在屋里伺候着,却是一个捧着手巾,另一个小心翼翼地给周湛布着点心小菜。
因到底跟过周湛几天,吉光自以为知道周湛这边的规矩,便没吃早饭就过来了。这会儿她看着沉默和寡言等小厮都退出去吃早饭了,偏那位爷又把她扣在跟前,玩起那“他吃她看着”的把戏,她不由就是一嘟噜嘴儿,却是正好叫周湛看到,便放下碗,问道:“怎么?”
“我还没吃早饭呢。”吉光扭头看着悄没声儿地退下去,这会儿都快消失在圆门处的沉默等小厮,忍不住噘嘴说道。
周湛不由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些正在退下去的小厮们,这才恍然。他下意识里,又把这吉光当丫环了,眼神闪了闪,便道:“也是,我给忘了。你也去吧。”
吉光两眼一亮,忙向着周湛一礼,便高高兴兴地退了出去。
规规矩矩退到廊下,一转身,她就撒丫子跑着追上了寡言等人。
听到身后的脚步“噼啪”,沉默一回头,不由吓了一跳,忙冲吉光喝道:“不许跑!”
吉光赶紧站住。
沉默道:“你不是说你学过府规吗?怎么忘了?!”
吉光还真给忘了,不由就又是一吐舌。
寡言则过来搂着她的肩,冲她亲热笑道:“我还以为得叫我给你留两个冷馒头了呢。”说话间,几人便进了东厢最靠近穿堂的那间屋子。
就只见那房间甚是宽敞,里面放着四张圆桌,这会儿其中三张都已经叫那些原本在中院里侯着的小丫环小小厮们占了,只余窗下的一张桌子还空着。
见这几个管事的大小厮们进来,那些小丫环小小厮们便全都放下筷子站了起来。
沉默只不吱声地挥挥手,众小厮便又坐了回去继续吃喝,只是,原本远远就能听到的嗡嗡说话声,却是一时没了。众小厮们虽在吃着喝着,那眼则不自觉地往吉光身上扫着。片刻后,那嗡嗡的说话声便又响了起来。
这会儿吉光被众人那或掩饰或不掩饰的眼看得好一阵不自在,且她也算是看出来了,像她这样的小厮,应该坐在那三张桌子边,这窗下的桌子,显然是给这几位管事的小厮们预备的。
就在她踌躇间,寡言拉了她一把,扶着她的肩,对那已经落座的其他几人笑道:“来来来,今儿是吉光当差的第一天,咱们先彼此认识一下。”他推着吉光道:“这小子你们应该都认识了,他叫吉光。”
说着,过去抬手一拍刚才和沉默一起在耳房外当值的瘦弱小厮,道:“这是寂然,管着爷的洗漱更衣。”又将手肘压在旁边一个敦实少年的肩上,“这是悄然,管跟着爷练武和出门的事。”最后指着桌子对面的一个白净少年道:“这是缄言,管着爷的笔墨文书。”
吉光忙上前向着众人一一行礼。几个小厮也都回了礼,不过看得出来,那个面皮白净的书童缄言,似乎是个心高气傲之人,对吉光很有些不以为然,却并不像众人多少都跟吉光说了两句话,他只冷淡地回应了一个点头,便伸手去拿那桌子中央的馒头了。
这会儿沉默早开吃了,对寡言道:“别废话了,注意时辰。”又对吉光指了指身边,“坐这儿,动作快些。”
一时众人用完早饭,沉默掏出怀表看了看,扭头对吉光道:“爷分派你的事,无声那边还没理出来,你且先等等。”看到她身上的灰老鼠皮,沉默也微皱了一下眉,正想着抽个空问一问王爷,到底给这“小子”评个几等,就听外面一声云板响,那边一个正吃着的小厮忙站了起来,三两下咽下嘴里的东西,急急往前院去了。沉默也跟出去,在那廊下往前院看着。
见吉光也好奇地伸头往外看,寡言道:“应该是长寿爷。”
说话间,果见那小厮又奔了回来,凑到沉默耳旁说了句什么。沉默点点头,便回身对着那桌边仍吃着的小厮点了几个人名,那几个小厮忙匆匆咽下嘴里的食物,便出去待客了。
不一会儿,沉默掏出怀表又看了一眼,问着唯一还在桌边吃喝着的悄然,“吃好没?时辰到了。”
那敦实的悄然捞过最后一个包子塞进嘴里,点着头便跟着众人出了那食堂。
沉默领着这几个二等小厮(包括一个没等的吉光)重新回到堂前廊下时,就听得里面正好传来一阵轻拍巴掌的声音。廊下侯着的无言忙领着一队端着水盆手巾等物的丫环们进去。沉默微一扬头,冲着寡言等人做了个手势,几个小厮便都贴着那墙角站定。直到里面的丫环退出来,沉默这才进去禀报。
“长寿爷求见。”
周湛抬头看看堂上那落地大钟,道:“今儿他来得倒早。”一回头,却是想起刚才想到的事,便对沉默吩咐道:“叫恒天祥的人来一趟。”
沉默出去吩咐人时,长寿爷进来了。
那廊下的众小厮们都是一身青衣,只是衣领处的滚边颜色按着职等有所区别罢了,长寿爷这么抬眼望去,本该是整齐的一片青色,却不期然忽然夹杂进一根灰色的老鼠尾巴。长寿爷的长寿眉顿时就是一抖,看着吉光板了板脸,这才跨步进了正堂。
这吉光,若不是听底下人说“他”性情尚好,且看着似乎也还能分得清是非,他是打死也不会让“他”靠近王爷的!
只是,想着若是王爷真心要留下这吉光,怕是他根本劝阻不了,长寿爷不由就是一阵怅然。曾几何时,当年那个爱笑的小男孩,忽然就不见了?又是曾几何时,原本对谁都信任有加的王爷,如今变得如此玩世不恭,似对任何人和任何事都无法认真起来……
*·*·*
如今吉光才知道,在周湛跟前当差,其实很无聊。这一早,她就尽站在廊下练着腿功了。那长寿爷在里面跟周湛说着府里的一些内务,约说了近半个小时,直到那边有管事找来,长寿爷这才唠唠叨叨地走了。
长寿爷走了,外面小厮送信进来,说是二门外涂大管家有请。于是周湛便点了几个小厮跟着,往那二门外去——自然,如今正在爷面前“当红”的吉光也被钦点了。
这还是吉光进府后第一次出后花园的大门,因此出了花园门,看着内院那些富丽堂皇的建筑,她不由就溜着眼角四处一阵乱瞅。早在灶下当差时,她就听人说,那内院里养着不少王爷收罗来的美人儿,她正想着她有没有那种好运碰见一两个,就果见一个美人儿扶着个丫环的手,娉娉婷婷地走了过来。
那美人儿看着约二十出头,眉间生着一颗娇艳欲滴的胭脂痣。见周湛过来,她便扶着那丫环的手站住,等王爷到了近前,这才屈膝一礼,笑着问道:“爷这是要去哪儿?”
“十五爷找我。”周湛笑道,“娇儿姐姐这身打扮又是要去哪里?”
美人儿笑道:“我能去哪里?还不是前门的那个铺子。才刚新开没几天,总要多费些精神。”又道,“我那柜上新招了个厨子,做得一手好江鲜,爷有空约着朋友过来尝尝,好歹也算是给我那新店打打名头了。”
周湛答应着,便和那美人儿一个往前院,一个往后院去了。
行之不远,远远便听到路旁的一个院落里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丝弦声,周湛忽地就“啊”了一声,回身对沉默道:“都忘了,红锦那里不是说要定戏牌的吗?被宫里这么一扣,都给忘了,红锦姐姐又是个急脾气,可有派人过去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