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长寿爷直恨得一阵咬牙,怒道:“反了你了,才当差第一天,竟蛊惑着爷招恒天祥的人来替你裁衣裳!你以为你是谁,你有多大的脸面?!还不快去脱了……”
他的话音未落,就忽听得身后一个声音懒洋洋地道:“脱了做什么?我还没看到呢。这会儿你叫她脱了,岂不是叫我白忙活了一上午?”
吉光不由抬头一看,就只见周湛和一个年约二十出头的青年双双走了过来。在他们二人的身后,还跟着个约三旬左右的中年男子。
长寿爷也没料道周湛竟这么不声不响地出现在他身后,那长寿眉不由就是一皱,过去向着周湛行了一礼,又对那青年道了声“侯爷”,才对周湛道:“府里有定例,什么职等穿什么衣裳,这吉光……”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叫周湛挥着扇子打断了。
“所谓有定例就有例外,这小子,就是例外。”见长寿爷似还要说什么,周湛又是一挥扇子,道:“为了不坏了你的那些规矩,爷早想好了,这小子以后不入那些小厮的职等,你也不必以那些小厮们的规矩来管束她,她……唔,用她自个儿的话来说,你不妨就当她是爷养的一个宠物,爷爱怎么打扮她,爱叫她守什么规矩,都是爷的事,跟别人没关系。”——也就是说,除了他,不许别人管教她……
长寿爷顿时一阵气结。
而吉光也是一阵气结。虽然她曾屡次跟人说周湛是拿她当宠物,可这话她自个儿说不过是自嘲,这会儿叫周湛当面承认,就叫她感觉难堪了。她不由就抬起头,冲着周湛一阵瞪眼儿。
她这一瞪眼,周湛那边还没反应,跟在周湛身旁的威远侯钟离疏忽地就笑开了,“你这小厮有意思。”他道。
“是吧,”周湛立马与有荣蔫地扭头看着钟离疏一笑,“我新得的小玩意儿。”
说着,便又和钟离疏一同扭回头,细细打量着这换了新装的小吉光。
就只见她头顶仍高高扎着那束标志性的马尾,发尾上缠着一根大红发带,发带的中间,簪着块拇指大小的白脂玉。那遮至眉下的长长刘海,则是越发引得人注意着她那双溜圆的猫眼。身上穿着件织有金色团花的大红箭袖,掐腰束着一条白玉蹀躞带,足蹬一双黑漆皮的小蛮靴,白色的撒裤裤脚塞在靴口中——却是个英姿飒爽的小小少年郎。
只除了这大红的衣裳,衬得她的小脸愈加黝黑。
周湛看了,不由就躲在扇子后面一阵窃笑。
见他偷笑,吉光忍不住就瞪了他一眼。别人不知道,她却清楚得很,她这一身,其实就是王爷那套练功服的升级版。且,不管王爷叫人给她制这一身,是不是想看她东施效颦的笑话,对于她自己来说,她倒是挺喜欢这身打扮的。因此,她忍不住就不顾场合地瞪了他一眼。
见她冲着周湛瞪眼,钟离疏一阵诧异。虽说这些年他受着西番那些人文学者的影响,不太在乎这上下尊卑,可这里到底是大周。他扭头看向周湛,见他也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不禁就想到他那如今越发响亮的、爱胡闹的名声。想着他的情不得已,钟离疏一阵默然,回头对周湛笑道:“天色不早了,赶紧把东西给我,我还要赶回去呢。”
周湛道:“急什么,难得回京一趟,我这府里虽然住不得,请你吃顿酒总还可以的,就当替你接风了。”
这“住不得”三个字,顿时令长寿爷的脸色一僵,只呆立半晌,直到听着周湛吩咐他去备一桌上等酒席,他这才默默叹息一声,黯然退了下去——却是早就忘了那吉光的事。
见长寿爷领命走了,钟离疏背着手跟在这比自己小了整整六岁的少年王爷身后,一边缓步往后花园过去,一边笑道:“怎么?这都几年了?你这府里还没整干净?”
“整它做甚?”周湛摇着扇子道,“驱了一批蛇蚁,又来一批。除非我一无用处,否则这种事隔绝不断……啊,错了,就算我一无用处,怕也一样会被人盯着,谁知道哪天一无用处就会变得有用了呢。所以啊,我只要管好要紧的几处,至于其他地方,爱谁谁吧。”
这会儿,吉光已经不用王爷招呼,就跟在了他们身后。听着这奇怪的对话,她不由就是一阵眨眼。
只听周湛又道:“倒是你,能留多久?能不能留到我大婚?”
吉光吃了一惊。
显然钟离疏也吃了一惊,“怎么?你要大婚了?谁家姑娘?”
“哼,谁知道。”周湛冷笑一声,“这会儿宫里各方都在打着擂台呢。虽说我有个荒唐的名号,叫正经疼爱女儿的人家退避三舍,可那些不怎么招人疼的女儿,倒是不妨嫁过来一个。要知道,我‘虽说荒唐,可同时也有着根金手指,指缝里漏一漏,就够那些人撑个半饱了’呢——这句话可不是我自个儿说的,是你那个姨婆说的。”
后来吉光才知道,原来这威远侯的姨婆,竟是靖国公府的赵老太君——这位赵老太君,是先端贤皇后娘娘的亲娘,当今太子殿下的亲外婆,一向以口舌无忌著称,连当今圣德帝面对这毒舌丈母娘时,都不得不避其锋芒。
至于先端贤皇后,虽说吉光的年纪小,但曾通读大周年鉴的她倒也多少知道一些那位贤后的事。先端贤皇后嫁给当今时,当今只不过是个闲散王爷。据说夫妻二人感情极好,不想王妃命薄,不幸因难产亡故了。而那生下来就没了母亲的小皇孙,不知怎么就入了先帝爷的眼,给抱去身边抚养不说,连圣德帝也因此得先帝爷的眷顾,最后竟出人意料地从众虎视眈眈的兄弟手里夺得皇位。许是感念亡妻,圣德帝登基后,便追封了赵氏为后,且立誓终身不再立后。
此是别话。且说那周湛和钟离疏一边说着些叫吉光这会儿仍听不大明白的话,一边便缓缓来到了清水阁中。周湛把人请进大堂时,吉光差点就要下意识地跟了进去,也幸亏她及时从眼角看到威远侯的那位从者从容往那门边上一站,她这才醒悟过来,忙也学着那个中年男子的模样,规规矩矩在门外站好。
只是,和王府里的规矩不同,此人却并不是面朝着庭院而立,而是侧身站在门边上。且王府的规矩,侍立时要敛手垂首而立,双眼只能看着脚前一尺以内的地方。而此人却高抬着下巴,两眼直视着前方,那腰背骄傲地挺直着——却是和沉默等人的恭顺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矜持自傲。
吉光看了不由就是一阵眨眼,不自觉地便学着那人挺起脊背。
这时,就听得已经和周湛一同坐在堂上聊着天的威远侯忽然叫道:“阿樟,你来演示一下。”
就只见那个叫阿樟的侍者忽地脚跟一碰,仿佛行军礼似地,只僵直着脊背一颔首,便转身进了大堂。
才刚吉光只顾着打量那人了,一时倒是没注意堂上的动静,这会有心好奇想知道堂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却又碍于规矩叫她没办法回头去看,只得遗憾地微微叹息了一声,却不想转眼就听到周湛在堂上叫道:“吉光,你也进来学着。”
吉光不由就是两眼一亮,却是顾不得那廊上廊下众人或羡慕或嫉妒的眼神,竟下意识地学着那阿樟将脚跟一碰,一个干脆利落地转身,便进了大堂。
偏她原就穿着一身利落的箭袖,这般学着阿樟行礼,倒是别有一番英武之气,直看得周湛的桃花眼一眯,心头忽地就又冒出一个主意,便冲着阿樟那边挥了挥手,命吉光过去。
吉光几乎都不要他吩咐,那双眼就早已经好奇地盯在了那个叫阿樟的中年侍者身上。
这会儿,阿樟正站在一张茶几前,仿佛是在泡茶的模样。他那一板一眼的动作,却和以前她所看过的沉默等人的动作是完全不同的两种风格。沉默等人做这些活计时,是利落中带着恭顺;而此人的一举手一投足,则带着某种庄重的仪式感,就仿佛他的工作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工作,而他本人,竟不是伺候人的侍者,而是个虽落魄却有着不屈灵魂的王侯一般。
顿时,吉光便对此人的风度生出一股倾慕之心。
见吉光那般认真地观察着阿樟的动作,周湛便开口对钟离疏道:“你家阿樟可收学徒?”
正看着阿樟泡着咖啡的钟离疏一怔,“什么?”扭头问道。
“说实话,我对你家阿樟这套英式还是法式来着的派头也很是心怡,瞧,”周湛一指那全神贯注的吉光,“我这小子好像也挺感兴趣的,不如叫你家阿樟收她为徒,如何?”
钟离疏不由眯着那习惯了海风的眼,将周湛上下一阵打量,道:“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没有,”周湛斜签着身子,撑着那椅子扶手笑道:“就是觉得好玩而已。”
钟离疏的眉不由就是一挑。打这孩子十岁起,他就只相信他做的事,不相信他说的话了。
“打你十岁后,这嘴里就从没说过一句实话。”他从阿樟的手里接过那咖啡,评判道。
“不,”周湛忽然以法语对钟离疏说了这么一个字,又以汉语笑道,“你说错了,应该说,我打七岁后,就再没说过一句实话。”他从阿樟手里接过那咖啡,抬头望着他笑道:“阿樟,我家小吉光就拜托你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