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南戎国主点了点头,“还有呢?”
“但沈济此番酿此大错乃是心志不够坚定,儿臣还请父皇准允将沈济遣往杜城一带参军,从最末等的小卒当起,待他当上副将之时,便是他归来牙城之日。”
南戎国主身形一顿,抬头看她,目光幽深不见底,倒显出几分帝王之气来,他沉吟片刻,道:“你觉得该如此?”
“该。”
沈渊稳了稳气息,努力克制着周身想要肆意喷薄的情绪,四年的牙城时光,四年的宫廷生涯足够让她了解到什么是帝王的制衡之道。虽有预言道她是天命帝女,但南戎国主还是实实在在的放心不下将这江山交到她手中,毕竟是女儿身,况且四年前玉京之乱以在南戎国主心中埋下了阴霾的种子,认定她薄情寡义,与王室中众人感情淡薄,而自己的几个儿子都并非甘心因一个虚无的预言而将王位拱手让给沈渊,他最怕届时争夺王位沈渊不顾手足之情,杀兄轼弟,肃清异党。
然而他却忘了,也是他因一个虚无的预言便将这个本该每日赏花听曲富贵无忧的女儿送入天机门,令她走上一条腥风血雨屠龙斩蛟的帝王之路,令她此生孤寂无依,百年苍茫。
人活到最后,总是会忘了自己的初心。
南戎国主闭上眼,风霜渐老的眉目有些许疲惫,他颔首道:“准奏。”
……
“渊儿的生辰快到了,去禹国之前,再让父皇替你贺一次生辰吧。”
☆、无双
沈渊在沈济去杜城前去了他府中一趟。
她只身一人,也不怕什么,玄姬本想跟着一同去,再不济也让韩元跟着,万一出个什么事情也好能防备防备。沈渊不容分说驳回了玄姬的提议,她不过是想去看看自己这个弟弟,虽然她之前确实是起了放过他的心思,但半途让谢长渝插手,终究还是让他失了南戎国主的宠爱与信任。
把他遣去杜城是她能想出对他最好的办法,在杜城那个地方,沈济或许才能真正的脱胎换骨。待到那时,他自会理解她的一番苦心。
不过是为了这一国疆土而已。
昔日宾客不绝的律王府如今一概的落魄景象,艳红的残阳照着庭中那树柳,显得尤其凄凉。沈渊负手入内时,沈济正站定在院子中指使着下人收拾搬运物件,见沈渊来,冷笑道:“敬武皇姐这是嫌济跌得不够彻底,特特来再踩上一脚?”
沈济的眉眼随高贵嫔,本是温和的形容,如今却如见仇人般目眦眼红,不管不顾攘开一个正欲从他身边走过的下人,直冲冲到了沈渊面前,恨恨道:“如今父皇依了你的意,要将我发配去杜城,杜城?哈哈,那是什么鸟不生蛋的鬼地方大家都心知肚明!还让我从最低等的兵卒做起?”
他大笑一声:“济的好皇姐,你这分明是存了心,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要了济的命啊!”
“天命帝女?呸!”他狠狠啐了一口,“分明是天命孤老!众叛亲离!”
“我早和大哥说了你非我王室中人,”他越说越离谱,眼底的恨意昭然若揭,平日里温润的面孔变得扭曲狰狞,“他偏是不信,到最后零落地射杀在玉京门前!连罪都没审,辩也不能辩,就被人冠上叛国的罪名。”
他睨着沈渊,话语似连珠弹般不肯停:“我兄弟姊妹几人从小便在一起,偏偏多了你这一个人憎狗嫌的异类,哦,还有个老六!那低贱种,与你这孤高也是般配,难怪你二人关系近密……”
他嘿嘿一笑:“怕是有什么难于启齿的龌龊私情……”
这话还在沈济嘴里打着转儿,他左脸上便挨了火辣辣一耳光,打得他一阵头晕目眩眼冒金星,缓过神来见沈渊阴沉着色,右手仍扬着还未放下,律王府的下人们见自家主子被打了,一时都傻了眼,有几个胆子大的企图上来,却又碍于沈渊素日来的威仪又退了下去。沈济捂着脸,不敢置信地倒抽一口气:“你敢打我?”
“打你又如何?”沈渊冷冷看着他,“败坏吏治私吞课银掏空国库,你是认为这三条罪还不够重,想再添上一条污蔑本宫与恭王的罪?”
“沈济,你仔细想想,你若将一身的本事与打算用在利国利民的地方,哪里还能有现下的场面?往前你温和有礼,沈漓直率真诚,仗着父皇的宠爱便对沈洵加以欺辱,本宫问你,在世为人,你与沈洵何能分得出个高低贵贱?自古王侯多贫贱,锦衣玉食养出你这般骄奢淫逸的人品,你当是及不上沈洵半分!”
“德、能、权、谋四个你一概不沾,偏只剩个胆!什么胆,胆大包天的胆!”
“杜城怎么了?不就是连年的灾荒?如今是最适合你的去处,安安心心地从小卒当起,让你知道什么叫粮贵如金,什么叫民生基业!”
“收一收你这身轻狂劲儿,等你历练得沉稳时,再回牙城!”
说罢她转身便走,沈济尚还在身后捂着脸痴愣愣地站着,律王府的一个下人试探着上前唤了句:“爷?”
“滚!”
沈济突地爆发,一掌给那下人掴去,那下人被扇得跌在了地上,他又再发狠踢了两脚,将那下人踢得哀嚎连连他才解气,阴翳着神色看向沈渊离开的方向,恶狠狠啐了一口:“什么东西!”
*
自南戎国主发话要给沈渊办场隆重的生辰宴后,皇宫里简直忙翻了天。光是定筵宴地点都换了许多处,南戎国主都只是摇头,到最后才定在了湖光水色的暖云台上。之后又是场面的打理,菜色的制定,歌舞的筹备等事,一时间闹得鸡鸣不歇的。
好歹临着沈渊将去禹国和亲的前头,五月二十这一日到了。
才入夏不久,这夜的气候是极好,倒是合了一句夜色凉如水。天幕上布着稀疏的星辰,筵宴早备好了,受邀的王室贵族也一应入席等待开宴,东边儿王爷那头挨次坐着的分别是贤王沈潾、章王沈漓、恭王沈洵和豫王沈涪,西边儿以淑妃郑氏为首也挨个坐着一应的妃嫔与公主,往更后边儿看去则是些权贵王侯的席次。暖玉台今日是华灯璀璨明烛耀目,一等一的奢华富贵景象,看得出为了敬武公主的生辰宴是费了很大一番心思。
沈洵冷眼看着沈潾的目光不住地往郑淑妃那边瞟去,想起那日天姬所述的话来,神色更是冷得渗人,坐他上首的沈漓仗着素日来直爽的性子搡了他一把,道:“老六你冷着个脸作甚?你不是与敬武皇妹最为要好的?怎么,她今日生辰你竟不高兴?”
幼年时沈济与沈漓的欺辱让他对此二人仍有姐弟,沈洵只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不冷不热地说道:“五哥这话说得,洵从来都是这个性情,并无高不高兴之分。”
沈漓自讨了个没趣,便端起酒杯向别处缠酒去了,一旁的沈涪看他二人这便的事情咯咯发笑。沈洵除了沈渊之外唯独对这个弟弟颇为宽容,眼底带笑地睨了他一眼,也并无嗔怪的意思,沈涪吐吐舌头,一派的天真不经事,他身子向沈洵这便倾了倾,低声道:“六哥,你瞧见后头的留安世子没?对面的女眷们都在瞧他,脸红的活似猴屁股般!”
沈洵把头一侧,就看见了后席的谢长渝,他今日照旧是一身雍华的紫衣,但因场合庄重,他穿的也正式了些,比照着爵位不失规矩,坐在那里便如明珠美玉般自生光华。但神色间的散漫还是未变,他支颐靠在桌席上,眼角含笑地拉住了一侧宫女的衣裙,惊得那宫女红了脸,嗫嚅着问:“小侯爷有何吩咐?”
他却更加温柔地晃了晃手中的白玉杯,道:“劳驾,替本世子换成白瓷镶银的杯盏可好?”
他眉目多情又风流,看的那宫女心中小鹿一阵乱跳,匆忙做了个礼便小跑着去替他寻白瓷镶银的杯盏了。他又放下玉杯来,旁人来与他劝酒他也一概不应,只等着那白瓷镶银杯,一偏头便正对上沈洵的目光,他先是顿了顿,而后笑得更加烂漫。
沈洵眉目里的霜雪更重,沈涪在他身旁也觉得自己这六哥周身滋着寒气儿,缩了缩脖子,喊了他一声:“六哥?”
“嗯?”
“我瞧你似乎不太喜欢留安侯世子啊,”沈涪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又往谢长渝那处看去,谢长渝察觉到他的目光,做了个虚礼,他也笑着回了个礼,然后又继续缠着沈洵,“你们之间有什么过节吗?”
“没有。”
冷面的沈洵只一句就断了自家七弟的八卦之心,好在沈涪少年心性一直认定这六哥是个谦逊坦荡的君子,喜他疏旷无羁的性子,也不恼,缠着沈洵喝了杯酒就归了座。
未几,御前内侍张德便登上了暖玉台,白花花的拂尘往臂弯里一倒,高声唱道:“国主陛下到——”
“皇后殿下到——”
“敬武殿下到——”
一时间喧哗热闹的暖玉台静了下来,众人都停了动作往那一处看去,只见南戎国主一身玄黄冕服行来,虽眉目风霜沧桑,但精神矍铄,看起来心情极好的样子,似乎能见得他昔年扬鞭纵马驱赶西狄贼子的豪情英姿。左侧为王皇后,一袭正红色百鸟朝凤袍,华艳逼人,仪态万方,一举一动都为国母典范,雍容华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