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渝但笑不语,只随她走着,一路昏黄的灯光,将他二人的身影拖曳得很长,长得如同镌刻着风霜的史书,记载下此刻的安宁时光。
人心是活的,它总是会将人引领着走向自己所向往的地方。
哪怕前路艰险,一概无所惧怕。
*
侍卫们吭哧吭哧满头大汗地拖着瘴木枝叶从驿馆后门进来时,沈渊和谢长渝已经在后院等着了。侍卫长被这一对人晃得眼前花了花,令众侍卫放下瘴木枝叶,上前行礼:“殿下万安,小侯爷万安。”
沈渊点点头示意他起身,便往那瘴木枝走去,细细打量着:瘴木叶呈一种奇特的形状,像是水滴,大小有半个手掌那么大。叶片绿的发黑,像是吃人的沼泽。枝干是褐色,上面有密密麻麻突起的瘤子,挤在一起让人法子内心地感到反胃。奇的是枝颠竟有一朵粉色的花苞,与丑陋的枝干形成鲜明的对比,视觉上的冲突尤为强烈。
“这就是瘴木?”沈渊问道。
“回禀殿下,是的,”侍卫长恭敬地答道,“微臣是依照玄姬姑娘所描述的模样来找的,在一个山坳中发现了颗瘴木树,那树生得壮实,不便于砍断带回,于是微臣就折了它的枝叶带回来给殿下。”
侍卫长带着讨赏的笑,弯腰捏起瘴木枝颠的粉花,对沈渊说道:“微臣从没见过这么丑的树,竟然还会开花!这岂不是鲜花插在牛粪上吗?”
众侍卫一阵哄笑,沈渊眼中也浮现淡淡的笑意,谁都没有注意到站在沈渊身后的谢长渝瞳孔骤然一缩,随即又恢复原样。
沈渊笑道:“瘴木开花确实少见,本宫也是第一次得见。”说着她前行一步准备接过那朵花来细看,不防一只手突地隔在她面前,恰好拦住她去握那一朵花。
沈渊抬头,见谢长渝紧紧蹙着眉,他的手背被粉花的花瓣拂到,只听他低声说道:“别碰。”
随即横腰一揽将她拉离三尺远,然后后退一步,用左手盖住了右手手背,转身欲走。
沈渊眉心猛地一跳,扯住他衣袖不让他离开,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没什么。”谢长渝神色淡淡地避开她想要拉过他右手的动作,垂目说道。
“本宫问你怎么回事!”沈渊咬牙说道,看着谢长渝这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她就气不打一处来,谢长渝的月白色暗云纹的衣袖被她紧紧攥在手中,她高声喝道,“说!”
侍卫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都面面相觑地跪在地上,僵持了半刻钟后谢长渝叹了口气,道:“微臣遵命。”
他指了指一个侍卫,吩咐道:“去替本世子端一杯白水来。”
侍卫领命而去,沈渊冷着一张脸看他,墨色的眼中酝酿着一场欲来的风雨。片刻后侍卫端着一杯水回来,谢长渝端起那杯水,当空的圆月映在杯中,衬着他修长优美的手指,润若白玉的指尖,如镜花水月蓬莱迷梦般惑人,他向沈渊举杯,以敬酒的姿态,浅笑道:“谢三有罪。”
他手指一动,杯中的水倾泻而下,淋在他白璧般的右手手背上,溅起的水滴在月色下闪着灵动的光,如山间最纯净的飞泉,叮咚琳琅,蒸腾起白色的雾气,雾气间是他的笑,浅淡风雅,山崩海动也不改的从容。
沈渊眼见着那杯水淋在他手背上后如沸腾一般滋滋作响,化开一阵白烟,白烟中他的手背渐渐显出一块红斑,并随着时间一点点推移,呈现出溃烂的现象。
谢长渝眉眼间转过风流的笑意:“请殿下赐罪。”
作者有话要说: 卖萌打滚~
☆、为人
沈渊坐在谢长渝房中,神色冰冷地看着谢长渝替他自己的手上药。
谢小侯爷连给自己上药都分外优雅,也十分龟毛,在他慢吞吞地绑完绷带之后敬武殿下已经相当的不耐烦了。
“你看过《百毒鉴》。”沈渊十分肯定地开口说道,谢长渝将药瓶等放回药箱,才看向沈渊,眼珠乌嗔嗔似墨玉,说道:“是。”
沈渊面色一沉,道:“本宫记得当年这本《百毒鉴》师父只允许了二师兄和我研习,其余人一概不得借阅。”
当年玄真让她和白情二人研习《百毒鉴》时她惫懒于观阅这种书,不屑以此为手段,而白情认为医与毒本是一家,兴致勃勃地开始研习毒医之道。玄真特意叮嘱过二人,此书不得与其他同门传阅。
尤其是谢长渝。
玄真为何如此着重地提及谢长渝当年她是不知,但是她与白情都牢记住了玄真的话,那本《百毒鉴》因她不想研习,便一直由白情保管,从未露于人前。
而瘴木,正是唯有《百毒鉴》中才有记载的毒物,谢长渝知道瘴木的特性,那么自然是看了《百毒鉴》。
沈渊眉宇间戾气乍现,拍案沉声:“你何盗走的《百毒鉴》?”
因气极,她的用词也难听起来,谢长渝清清淡淡地笑道:“殿下误解了微臣,不过是拜访二师兄恰逢二师兄不在,偶然窥见,哪里算得是盗取?”
他神情光风霁月,换做是旁人定信以为真,然而沈渊与他相知多年最是清楚他风雅懒散下的真面目,她想起方才谢长渝举着那只溃烂的手说,瘴木分雌雄,雄瘴木本无毒,遇水生瘴气才成毒,而雌瘴木花开为毒,触者遇水肌肤溃烂,若瘴毒钻入骨髓,则骨朽无医。
如此熟稔的姿态,在他说来竟是偶然窥见?她冷笑一声,道:“本宫不信。”
“殿下不信,那微臣也没有办法,”谢长渝就坐在烛火中,目光坦然地看过来,“或者说,不管微臣说什么,殿下都是不信的。”
“殿下,你从来只信你自己。”
这一句如惊雷般炸在沈渊耳畔,她情绪翻涌却强按捺住,恢复了冷静克制的表情,定定看向谢长渝,道:“无论你想做什么,本宫只告诉你,不要妄想伤害本宫身边的任何人,否则本宫会让你后悔生而为人。”
“生而为人,十分抱歉,”谢长渝粲然一笑,窗外花枝簌簌响动,是夜风忽起,摇落一树芳华,“殿下,微臣说过,微臣总是不会害你的,此生既是永远。”
他的神情和十六年岁时重叠,一贯的温和无害,一贯的从容散漫,他是风月中的一流人物,无可挑剔的笑容与惊艳俗世的皮相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不属于任何人的梦。
沈渊眉间的冷意一寸寸瓦解,化在温暖昏黄的烛光中,她背过身道:“如此最好。”
便推门而去。
留谢长渝独坐灯下,像一尊精致的玉雕。良久,他抬起手支在下颌,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叹息道:“即使想伤害你,也是不能啊。”
*
此后的时日二人都十分默契地将这夜的事情藏在心中绝口不提,唯有那夜的几个侍卫暗自后怕着,若自己当时接触了那朵花的话恐怕一双手已经不保了。
行到离横阳城不远的官道途中,又发生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是日晴,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沈渊正坐在车驾中与谢长渝下棋。谢长渝和闻远不同,闻远虽然是个棋痴,但棋艺平平,沈渊与闻远下棋简直是信手拈来随心所欲。而谢长渝看起来散漫,却步步为营尽藏暗招,一个不留神便会落入他的陷阱之中。
所以沈渊全神贯注地看着棋盘,分不出别的心思,谢长渝全神贯注地看着沈渊,不知道他能不能分出别的心思。
反正二人都没发现车驾停了下来,直到玄姬惊惶地撩开了门帘,语无伦次地说道:“殿下,前面……前面……”
沈渊从棋盘中抬起头看了眼玄姬,皱眉道:“怎么了?”
玄姬往谢长渝身上瞥了瞥,又立马将目光收了回来,沈渊似笑非笑地看了谢长渝一眼,从棋盒中拾了枚黑子在棋盘上敲了敲,道:“本宫何时教过你说话禀事吞吞吐吐畏畏缩缩了?”
吞吞吐吐畏畏缩缩的玄姬咳了一声,道:“车队被留安侯府的少姜姑娘挡住了,她说,她说……”
沈渊眼皮一掀,玄姬冷不丁打了个哆嗦,声音越说越小:“她说,让小侯爷说明白,为什么要抛弃她。”
沈渊呛了一下,立马扫了谢长渝一眼,谢长渝眼底闪过狡黠的光,神情十分无辜,耸了耸肩,道:“殿下,微臣没有做过这等丧尽天良的事。”
你是没有做过这等丧尽天良的事,你做过的事情比这等事更要丧尽天良,沈渊白了他一眼,往外抬抬下颌,意思是事情因你而起还不赶快去给本宫解决了。
谢长渝笑道:“微臣遵旨。”然后缓缓起身准备向外行去,又听沈渊拿棋子在桌上敲了三下,回头看去她正锁着眉面上的表情不甚耐烦。
对敬武殿下的表情知根知底早就摸了个透彻的谢小侯爷看一眼就知道,敬武殿下是在说赶紧解决了回来陪本宫下棋。
“喏。”小侯爷风姿翩翩地走出车驾,一身紫袍落地,便是羡煞旁人的风流姿态。
众人:啧啧啧,怪不得小侯爷的风流债这么多,如今又找上来一个。
少姜一身白衣拦在浩浩荡荡的车队前,乌发与眼眸成了她全身唯一的色彩。春风也融不了她周身料峭的寒意,见谢长渝缓缓走近,她眼神中淬着冰,急行几步停在他面前,扬起白如雪的面容,脆弱的下颌线条暴露在阳光中,问他:“为什么抛下我?”